于高山之巅,方可见大河奔涌,于群峰之上,更觉长风浩荡。
羽枢静立崖尖,衣袍被山风吹得飒飒飞舞,但他的目光不为所动,透过高举的酒坛,凝视着下方练刀的少年。
在他眼中浅显不堪的招式,却在少年手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
挥击出的不过是撩、扎、截、拦、崩、斩、抹、带这些最最基础的掌刀式,面对的也只是寸许粗的木桩,拓拔野却仿佛身处万军丛中,直迎敌方首领,将对将,王对王,每一击都神色凝重,不带丝毫轻视。
咚的一声闷响,手中槐木刀应声折断,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把了。
拓拔野失衡之下,跌坐在地,额前秀发粘在布满汗水的脸上,满是疲惫。胸腔犹如打铁的炽热炉腔,被山风吹得起伏不断。
半日锻体,半日练刀,循环往复,这便是他这些天的全部。有早起的羽族之人,经常在天刚泛起光亮的时候,就看见小小的身影在那练刀,连日不辍。
期间羽笙来看望过几回,开始还劝说他休息,结果没被理睬,惹得她生气了好一段时间,一直到前几天,才重新出现,带着吃的喝的,往他练刀的地方一放,一句不说就走掉了。
族长羽烈忙于事务,只来过一回,那一次,他驻足了足足半个时辰,却没留下一句话。
没人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这么拼命地练习,目的又是什么。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继续,太慢了。”
随着羽枢的离去,少年默默站起身,手上包扎的绷带又是一片殷红。
刚走两步,从前方飞来一个药囊,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声音随风传入他耳中,“取半勺温水,泡着用。”
不等拓拔野抬头,那个身影就消失在了暮色中。
等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的木屋,还带着热气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少年心中有暖流淌过。这里的人,除了羽笙,都不擅言语,但每个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给予他关怀。
羽族在少年心里,让他体会到久违的家的感觉。
泡过药水的手掌酥麻异常,还带着一点痒。其实有件事他没跟他们明言,虽然每天练习得伤痕累累,身心疲惫,但即便没有这些辅助,只要休息一个晚上,自己第二天就能精力充沛,创伤痊愈。
因为过于奇怪,拓拔野一直藏在心里,料想不是什么坏事。
将发痒的双手互相交叠,趴在窗沿,用下巴摩挲着。他的目光却飘到了天上,此刻繁星璀璨,每一颗都熠熠生辉,跟他的眸子一样。
“娘亲,还有青莲姐,要等我。等我帮你们追回失去的东西。靠我自己。”
一系列的变故,让他懂得不少道理,如果自身贫弱,再如何声嘶力竭,在别人眼中都只是个不入流的笑话,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的实力去争取,挫折阻碍,都需要自己的实力去克服。
这也是他如此拼命的原因,但在少年心底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有那么一道白色的影子,寄居在这。
在他差点跌入深渊的,将他拉起的那道身影。
就在他神游天外的时候,一阵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在屋外响起。看着来人,拓拔野满脸写着疑惑,“羽菲婶婶,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羽菲眉头皱在一起,神色焦急,刚进屋就上前拽住他,不由分说拉着向主堡走去,“哎呀,就在刚才,羽王和羽枢两位大人,好像因为你的事,又吵起来了。他们都要你过去。”
拓拔野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自己的出现,好像给他们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婶婶见他垂头不语,心中一揪,脸上撑开几分强颜笑意,“不要想太多,你也知道他们,经常吵架,这次应该也不例外,不会是什么大事的……”
等他们借着月色赶到主堡的时候,殿厅里已是一片狼藉,碎裂的案几散乱在两侧,横纹地毯犹如被千军万马蹂躏过,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所幸处在事故中心的两位主角,除了有些冷漠,并无任何伤势。
冷漠得好似这些不是他们造成的,自己只是个旁观的看客。
后拓拔野一步赶来的羽笙,见到这个场景,先行发声,“大半夜不睡觉,你们这是准备拆家啊…”
面对自己的父亲和叔伯,在气势上,她一点都不输他们。
“羽菲,带她下去。”羽烈开口,没有半点斡旋的余地。
“喂喂喂!我话还没说完……”羽笙直接被婶婶半拉半拽地给拖走,临走的时候,才注意到拓拔野,不停对他眨眼,眼眸中藏着千言万语。
“你自己看看吧。”一封信笺被羽烈扔向拓拔野,少年揭开一字不漏地看完,脸色变得凝重,捏信纸的手指都不自觉用力。
半晌之后,他下定决心,向前踏出一步,掷地有声,“我去。”
“小子,你给我滚回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一旁靠着梁柱的羽枢,垂头低语。
拓拔野没有退缩,仰头回应,“可那是我娘亲,而且,我不想因为自己,连累羽族。”
“小子,我最后说一遍,滚回你的屋子里去,没我允许,不准你往外踏出半步!”羽枢冰刀般的目光扫视过来,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压抑的怒火,“我早就知道,那帮中州人,心底藏着何等龌龊。”
“大不了,反了他,正好新仇旧恨一并清算。”眼眶里闪烁着名为仇恨的火焰,还夹杂着几分癫狂。
坐于首位的羽烈声如沉渊,“闹够了没有?还要我再出手一次?”
“嘁。别以为你掌管着族中神器,我就怕你。”羽枢毫不退缩,大有再战一场的趋势。
“是的,我知道你不怕,你不怕牺牲,你可以当自己的英雄,那你可问过下面族人,问问他们怕不怕,怕不怕自己牺牲,怕不怕让剩下的孤儿寡母,守着他们的魂铃渡过下半生?你不怕,你以为我就怕吗?!”
拓拔野本以为,羽烈的一番叱问,会让羽枢妥协,没预料换来的却是疾风骤雨。
“千百年来,我们经历的战争还少吗?失去的同胞,死去的族人还少吗?你不会以为,今日向他们妥协就能换来以后的安宁?那只会让那群中州人更加肆无忌惮地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予取予求!”
“你以为事到如今羽族会怕吗?早晚都要有人去牺牲的,早晚有人去填这个坑的,这是宿命,逃不掉的。我们不去,那就下一辈去,下一辈不去,那就下下一辈去。”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卑躬屈膝,带着自己的族人永远当他们的狗,低下头,苟活下去。”
在羽枢这个不修边幅的羽人身上,拓拔野看见烈火在熊熊燃烧。那股炽热将羽烈的面庞映照得发红发烫。
只见他抓起一杯酒一顿倾倒,沉默了好久。
“吁……是我老了,”随着浊气的吐出,仿佛浑身的支柱被抽离,羽烈原本端坐绷直的身躯瘫软下来,“我会让他们明白羽族的战意和不屈,但不管结局如何,我不会有愧于父亲还是叔伯的嘱托和遗愿。”
找到目标的羽烈重回身为王者的骄傲,曾因重冠和族人,为自己戴上的枷锁也再次打开。
羽烈俯身,盯着拓拔野,脸上疑惑之色明显,“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他们为何一直紧盯着你不放?还点名要你作为羽灵灵柩的交换。”
“可能因为我的血脉吧…”
羽烈指尖啪嗒啪嗒地敲击在案几上,脑中思绪纷飞,“我听闻一些有关血脉的传闻,传言人族皇族的血脉,在赐予强大力量的同时,也是一道无法摆脱的诅咒,迄今为止,没有一位身负皇族血脉的能撑过不惑之年。”
“用饮鸩止渴来形容,恰如其分。”
“无论生前如何强大,在进入不惑前的最后五年,都会陷入昏迷状态,直至离世。有人说是人皇太祖曾经挑起的战乱,引得中州大地生灵涂炭,才招致神罚,被下诅咒的同时,连同旧都也一并沉没海底。”
“被透支的东西,早晚都要偿还。”
“小子,借你一点东西。”在旁边静静听闻的羽枢突然向拓拔野走去。
“前辈……”
“借你几滴血瞧瞧!”螺旋风涡在他指尖凝聚迸发,化作灵蛇咬向拓拔野的食指,很快,带着淡金色的血脉破指而出,被羽枢截住。
以羽族的目力,自然能分辨出其中暗藏的金色,虽然非常浅薄,但透露出的气息却分外纯粹,这也让他们神色一凝。
羽枢似有所悟,“原来如此。你身上带着双份的神族血脉!而且,原本杂糅的羽族和人族的血脉意外消融了。这也解释了,我为什么察觉不到你身上任何羽族气息。”
“而那位远在皇都的卜者,恐怕也猜到了这些。毕竟,他也是神墓灾祸下的幸存者。”羽烈补充道。
“呵呵,纯粹的神之血脉,还真是让人垂涎。可惜,现在的它,还过于孱弱,其中蕴藏的力量也没完全觉醒。”
“所以…你给我去死吧!”羽枢突如其来的转变,不仅拓拔野始料未及,就连羽烈也是怔在当场,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羽枢已经单手掐住拓拔野脖子,将他鸡仔般提拽到半空。
脖颈处传来的巨力让少年窒息,脸色涨得通红,仿佛喉骨下一秒就要被捏断。
他不明白,这个看似严厉的前辈,此前还为了顾全他的性命,让他离去,才一转眼,又要取走他的小命。
力度再进一分,拓拔野已经感觉神志模糊了,眼前开始出现幻觉,视线开始重叠,手脚不受控制地扭动,濒死挣扎。
终于,羽烈出手了,如苍鹰俯世,将即将溃亡的拓拔野从羽枢手中救了下来。
被对方一击得手,羽枢居然直接转身向外,潇洒离去,从他口中落下的话随着夜风传来,“小子,你给我记住,从今往后,你欠他一条命。”
剩下蹲在殿厅地上不断咳嗽的拓拔野,以及瞠目的羽烈。
“我这个弟弟,上辈子一定是个十足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