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帝城,位于中州西侧,在晟皇朝的版图上,是穿过海沫村、潮汐村之后,距离黑曜海最近的大城。
望帝这个城名,是晟皇朝的开国皇帝,取自隔海遥望旧都之意,可这座城池实际作用,却是用来阻隔海底旧都亡灵的侵扰,可谓名不副实。而在大皇子姬元坐镇望帝城之后,同样有流言蜚语在深宫蔓延。
有传言,大皇子自发前往,坐镇望帝城,觊觎帝位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对此,姬元向来不屑一顾,用他本人的话来说,“谣言止于智者,这种毫无根由的传闻,聪明人自然可以明辨是非。”
他也不是那种,安心当靶子的性格,被人言语诋毁攻讦,自然会予以反击。
“淮王勾结雪原蛮族,意图颠覆皇朝,不知这样的罪名,贵为吕妃,能否安然承受?”
望帝城中,居于北侧区域,一座占地有限的简朴宅院深房内,一名身着素袍的年轻男子懒懒地坐在楠木椅上,右手捏着一柄细长的青铜锉刀,打磨着剔透的指甲。
细屑粉尘轻扬,落在下面一方托举的绢丝手帕上。
男子抛出的问题无人应答,随着时间同粉尘一同流逝,他收拢起锉刀,抬手挥退了侍女,紧接着,从烛火未曾点亮的阴影下走出两个人。
一个身披黑色甲胄,腰配长刀短刃,唯一显露在外的半张脸上,还有一道扭曲的疤痕,贯穿了整个右眼,神情肃穆不苟言笑,不仅如此,甚至走动之间,都能察觉出他双脚的不协调。
另一位则是手执羽扇,头戴纶巾,身披长袍,一副文士的打扮,高约六尺,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此刻脸含笑意,和身边这位黑甲军士成鲜明的对比。
“蒙放,你要是再不笑笑,整个人都要僵掉了,以后坐上了黑云铁骑都统的位置,可怎么带兵,教那帮军士服众啊…”望着一脸肃然地黑甲军士,年轻男人打趣,不住摇头。
长袍男子羽扇轻摇,接着他的话说道,“哈哈…殿下多虑了,所谓‘仁者使人亲,义者使人悦’,有殿下仁在前,蒙放都统的义在后,还有什么不可驾驭,不可战胜的?”
“老师大才,学生受教。不过自信虽好,咱可不能小觑那些对手啊。”
“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先贤总结不可谓不精要。你说是也不是,蒙放都统?”
“是副都统,徐先生。”被称为蒙放的黑甲军士,冷冷纠正道,惜字如金。
姬元和徐长青相视哈哈一笑,均有些无奈地摇头。
“你是我姬元的兄弟,黑云铁骑都统的位置,早晚是你的。”
“蒙放不敢,蒙放只想报答殿下的救妹之恩。”蒙放抱拳,躬身沉声道。
姬元摆手,“当年不过随手之举,却给我换来一副左膀右臂,哈哈,这副买卖我可赚大了…这么多年,你我情同手足,无须多礼,更无须回报。”
对这位出身平民窟的蒙放来说,姬元太子就是他的命中贵人,在他身份卑贱如狗的岁月里,家徒四壁的蒙放,和妹妹蒙雅相依为命。
然后就像很多说书人口中故事那样,穷困的命运再次被盯上,妹妹被乡绅恶霸看中,耿直的蒙放在搭救过程中被设计,被打得不成人形后流落街头,说来也巧,在他拼斗过程中的那股狠劲,正好被当时派遣西下的姬元一眼相中。
顺手惩治了恶霸,救出蒙雅,成功获得蒙放的忠心。
不仅如此,原本的意外之举,不知怎么地在坊间流传开,随着人们添油加醋,使得民众对这位皇子的评价不断升高,这使姬元第一次,体会到受人敬重爱戴的感觉,也奠定他往后的行事基调,走民心所向的道路。
而蒙放,在救治下虽很快痊愈,但依旧跛了一条腿,无奈之下,姬元靠着关系,将他送到军中,原本只打算为他谋求个生计,却不想蒙放因此找到了属于他的土壤。
他很快在军中生根发芽,在成为小队队长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源于蒙放本人的狠劲,也或许为了报答姬元,他屡立战功,一路攀升,最后顺利进入黑云铁骑,爬到副都统的位置。
当然,这背后少不了姬元的运作,以及他的老师——徐长青的出谋划策。
“听说前不久,宫中的羽灵皇妃,因为六弟的海祭而自戕了。”姬元起身,目光透过窗棂,望着暗沉沉的屋外,声音中带着疑惑。
徐长青点头,踱步到姬元身侧,轻声开口,“听闻和卜宫那位大人脱不开关系。”
卜宫,是整个晟皇朝最为神秘,也是最为不可说道的地方。尤其是随着那位自我封印五百多年——巫的苏醒,卜宫更是成为皇朝众人讳莫如深的地方。
不管是作为太元皇朝存活下来的身份,还是所掌握的神秘力量,巫都让人敬而远之。
“这种无法掌控在手的感觉,真的让人很是难受啊。”姬元俯视举起的手掌,不断地攥紧又不断地松开,“不过听说,那位大人,已经派人前往羽族,商谈要事了?”
“羽灵皇妃是羽王同父异母的妹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虽不知兄妹感情如何,但从羽族有限的情报来判断,羽灵皇妃的死,定然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加上北方雪原的淮王,确实开始蠢蠢欲动,有所谋划,我料想,那位大人此举,应当是驱虎吞狼之计。”
“至于为何不亲自出手,我想不明白。”
“那老师觉得,事情会如何发展?结果会如何?对我们又有何好处?”
“请恕老臣直言,这三个问题,想必殿下心中已有答案了吧?”徐长青抱拳躬身说道。
“呵呵,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师。不过学生还有一个问题,思虑良久,仍未有头绪,还请老师不吝赐教。”
“殿下请直言,微臣定当知无不言。”
“您觉得,我们下一步走棋,该下在哪里,才是对时局最为有利的?”
徐长青听后手捏胡须,满脸笑意,“盘中之棋,无论如何走动,如何深思熟虑,终究逃不过吃或者被吃的命运,唯有棋盘之外的执子之人,才会产生胜者,这一点,殿下已经出师了。”
“殿下想寻求答案,那请先回答老朽一个问题,海祭之后,您是否察觉身子有任何的异常?”
姬元霍然回身,烛火将他半张脸点亮,目光紧紧盯着徐长青,“您是说?”
“请再恕老臣冒犯之罪。传言,皇室子孙,被祝福和诅咒同时笼罩,那位身居卜宫的大人,被所谓的谶言惊醒,以六皇子行海祭之事,结果无事发生,那只有唯二的可能。”
“六皇子在那位大人眼中,不过是弃子,因为身负驳杂血脉,又正巧和羽族关系亲近,成了驱虎吞狼的牺牲品,那位大人此举,就是为了铲除所有异端,而最终目的,非权非利非名,那只剩下——命。”
姬元目光一凛,瞳孔紧缩,“所求长生?”
“殿下您也知道,当初太元皇朝的九位卜者,现今只剩这么一位,横跨近千年的时光,凡尘之物在那位大人眼中不过云烟,值得追求之物,也就剩那么寥寥可数的几样,甚至,是唯一。”
“当年太祖能制衡,想必和您身负这道血脉脱不开关系。但其中具体的关系利害,就不是老臣能知晓的,这个答案可能就是那位大人的最终目的。”
“解开其中的疑团,恐怕是那位大人的首要目的。并且,能通过它,引动几位分封之王的野心,借机扫除,恐怕也是顺手为之。”
“帮您扫除障碍,这点自然是好的。但如果出现一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超然存在,那就不妙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姬元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转而追寻另一个答案,“老师刚才说唯二的可能,那第二个又是什么?”
“殿下真的想听吗?”徐长青脸上突然变得高深莫测,眼神灼灼地盯着姬元。
姬元狭长的眼眸闪过光芒,绷紧的面庞忽然松开,“学生懂了。”
“那位大人先行落子,羽族也做出了回应,现在是属于他们的回合,我们暂时还是做个养精蓄锐的看客,多思多虑能让我们少走弯路,但最终奠定胜局的,靠的还是手底下的实力。”
姬元心领神会,微微颔首,“希望我那个远在宫中的二弟,也能多思多虑。”
晟皇朝当今圣上,一共育有四子二女,其中大皇子姬元,三皇子姬届均由闵皇后所生,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即便同父同母,姬元和姬届这两兄弟,不管是行事风格还是喜好脾性都完全不同。
如果说姬元在外人眼中,生性宽厚,行事谨慎,那姬届则是张狂纨绔,行事飘忽。
曾不止一次,在宫中聚众饮酒,寻欢作乐,还曾多次调戏宫中侍女,弄得很多人见他就远远躲开,最离谱的一次,追一只猫儿,一路追到吕妃的寝宫,好一番折腾。
最后是皇后亲自登门,拉着吕妃的手,才将这事平息下去。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原本被寄予期望的姬届,行事执政能够临渊履冰,最终却是事与愿违。
皇朝内的某处偏殿,姬届正坐在首位,同下方一众饮酒作乐,好不快哉。
虽身着华服,却凌乱不堪,没有半点身为皇子的矜持和贵相。和他哥哥唯一相像的,可能就属那对狭长的眸子。
“来来来,不要停,接着喝接着舞……”单手举杯,摇摇晃晃的姬届,双颊生红,额前几缕垂荡的青丝更显张扬不羁。
满脸酒气喷薄,惹得下面一阵附和欢笑。
只是第二杯清酒还未下肚,就见一名小官小跑过来,对着姬届屋前的冷脸汉子轻声禀报。
汉子听完,粗大的黑眉一抖,点头会意,然后走向屋内,来到姬届身边,一阵耳语。
姬届哈哈大笑,好似烈酒下肚,醉意更重,向着身旁径直倒去。冷脸汉子稳稳搀扶住,向着众人吐气开声,“殿下有些醉了,各位自便,我扶殿下下去休息。”
……
侧殿内室,姬届正微微欠身,对着铜镜长吁一口气,热浪让镜面一片模糊,也让里面的影像不被人瞧清。
“如何,事情搞清楚了?”依旧维持着这个身形,姬届对着空气问道,神态清明,咬词清晰,没有先前表现出的半点醉意。
冷面汉子抱拳躬身,“回禀殿下,不出您所料,望帝城那边并无动静。”
姬届闻言,一声冷笑,嘴角勾起,配合狭长的眸子,更显邪魅,“我那个哥哥,向来如此,只是徐长青这次,想不到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卜宫那边情况如何?那位大人可曾归来?”
“巫真大人至今未归,巫祷大人前些日子,动身前往北方雪原了。”
姬届缓缓地点头,右手食指敲着自己脑壳,心思极速运转,“也是带走了一支黑云铁骑?”
“殿下英明。”
小小的奉承并未让姬届脸上有丝毫的波动,反而愈加凝重,“陛下的情况如何?”
“一切照旧。”
姬届来回踱步,某个瞬间下定决心,脚步啪的一声顿住,“派人去羽族,帮我给羽王送封信。”
“啊?!”冷面汉子不自禁地惊呼,“我们和羽族素来无交集,这突然造访……”
“呵,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姬届转身,眸如刀光,比冷面汉子的脸还要冷上几分,“你亲自去,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