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临近日落,晚霞漫天泼洒,将下方羽族的木质房屋浸染成橘黄。居中的殿厅内,照明用的荧光果,透过手工编织的纱幔,在众人的脸上投上一层雾霭,有些朦胧。
只是其中少了拓拔野和羽烈的身影。
羽笙不时扭头,透过门扉,望向西北方向,“父亲也真是的,想说什么还非得出去说,有什么好瞒着我们的,哼。”
“呵呵,小妹莫不是在担心他?身为大哥,我可要劝你一句,那个孩子……”
“好啦大哥,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可你就算说破天,小野也是羽灵姑姑的独子,身上流淌着我们羽族的血脉。”
羽天撇嘴,脸上不屑之色遍布“我宁愿他没有,他的存在,纯纯是在玷污羽族血脉。”
“不可理喻。懒得跟你说。”羽笙有些生气,抓过案几上的果酒一饮而尽,虽身负皇族血脉,但毕竟是个孩子,这般豪迈的喝法,让她脸上攀上阵阵红霞,也让旁边的羽菲婶婶眉头微皱。
“小姐,这里还有客人在啊…”
听到提醒,羽笙向她口中的客人望去,只见那位随小野一起来的女孩,正一杯接一杯地独自啜饮,自己望去的瞬间,对方也是迎了上来,四目相对,云夜星笑盈盈的模样,让一向洒脱的羽笙脸色更红。
“哎哟,”羽笙被瞧得难为情,败下阵来,眼神忽闪忽闪。
婶婶看得直摇头,羽笙这姑娘,仗着父辈宠溺,在族里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居然被一个人族姑娘用眼神挫败,着实令人惊叹。
不过也是奇怪,羽族的果酒,虽不比天台酒醇厚甘烈,却胜在回味悠长,每年九月,采摘回的新鲜果莓,特殊处理后,要经一整年发酵窖藏,待来年枫叶红时,才会取出饮用。
虽名为果酒,但实际度数并不低,而这位神秘少女,一杯续着一杯,半坛下去,居然丝毫不显醉意,单这份酒量,就胜过羽族九成的族人了。
这还不是重点,就在先前,羽烈走后,作为长子的羽天,想以主人的身份操持宴会,却在云夜星那边碰了壁,少女浑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场,让他识趣地闭上嘴。
举止有礼有节,却只能让人驻足远观。
云夜星如此,只因她的神魂,随拓拔野来到了殿外,如同神明的眼睛,在云端俯瞰交谈的二人。
羽族聚居地西北,有一处难得的凸起地,十几丈方圆的地域,被一座参天石塔完全占据。
顶端的塔刹在夜空中遥不可见,只有上面安放的明珠不时闪过光亮,每层挑檐下都挂着一圈风铃,密密麻麻,随风而动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整个羽族的领地荡漾。
羽烈和拓拔野此刻正站在塔前,神情肃穆地望着它。
“…认识吗?”许久的沉默后,羽烈终于开口,只是话音在朔风中有些飘。
拓拔野小脸上仰,淡金色的瞳孔中,塔身沉浮闪灭不定,“风津祭塔。”
羽烈侧头,瞥了眼这个还不到自己腰身的孩子,眼神突然软了下来,口气也不像平日那般刚硬,“是啊…风津祭塔,我们也叫它风津塔或者祭祀塔,累土搭建迄今,已经几百年了,魂铃也是越挂越多……”
“母亲说过,它是所有羽人最后的归宿。”想到离世的羽灵,拓拔野说到最后,声音已低不可闻。
“我原以为,自己会比她先上去。”九尺高的羽烈,壮硕的身形微微颤抖,声音中竟带了一丝哽咽。
“都怪我……”
“是的,怪你。”拓拔野的自责没得到任何宽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那场祭祀中活下来的,我也不会追问。”
“但你,以后必须好好活下去。替她,好好活下去。”
拓拔野眼中有火焰被点燃,但很快又熄灭下去,“我不行,我太弱了,我谁都保护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抬起头来!”声如雷霆,振聋发聩,“没有强者是与生俱来的,如果连变强的心都没有,那你真的,只配当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噗通一声,拓拔野跪了下去。
“起来,我教不了你。”少年仰头,看着对方刚毅的脸庞,没有听从,仍旧跪着。
“呵…真是跟她一模一样,”羽烈转过身,不去看他,“你就算跪死在这里,我也没办法教你,不是我不愿,而是不能,在你身上,我感觉不到任何羽族的气息。你能明白?”
不可抗拒的理由,如同一座大山让拓拔野垂下了头,十指紧扣着大地,体内充斥的无助无处发泄,只能不住颤抖,如果身为羽王的他都无能为力,那自己这辈子真就是废物一个。
“但你可以去神墓试试……”
意外的转折,对拓拔野来说如同天音。
没有理会他的欣喜,羽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虽然认识风津祭塔,但你知道它背后的历史吗?”
少年摇头。
“羽之一族,相传是上苍某位神祇的子民,尤其我们皇族,体内更是流淌着神族的血脉。只是几千年前,先祖犯错,被贬下凡,落地成了羽族。”
“但先祖依旧渴望回归神明的怀抱,于是建造了参天的高塔,希望能接近神明,聆听天音。神明受感羽族的坚持,于是降下三道考验,只要羽族能达成,就可以通过高塔,回到天上的故乡。”
“一千多年前,大地衍生无尽灾祸,羽族内部也出现不和,叛乱不休,我们随着父辈撤离原本的土地,带着残余的族人,一路迁徙,在这里驻足扎根,苟延残喘。”
“没过多久,就有人族皇帝派遣使者,借道造访神墓,羽族好心相劝,但没有拦下,然后皇朝崩裂,中州再次陷入战乱,羽族也被卷入,直至后来从战乱到统一,再到求和。”
“这座风津祭塔,就是仿神墓高塔所建,虽远不及它高大,但却慢慢成为羽族的象征,以及死后的魂系之地,因为羽族自始至终相信,我们能够通过它,回到上苍的怀抱,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园。”
“舅舅…您是想让我登上神墓高塔,祈求神明的帮助吗?”
“你?呵呵,你没这个资格,”羽烈脸上有浮现一抹嘲弄,但很快又化成凝重,“不过,她有。”
拓拔野脸上的疑惑慢慢变成诧异,“舅舅认识她?”
羽烈摇头,但口中的话语却十分笃定,“我不认识,但我见过她。”
“哪里?”
“神墓。”
殿厅内的云夜星,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信步向外踱去。
“夜已经深了,不知客人这是准备去哪?”静立在门口的婶婶,轻声询问。
“等月亮落下,太阳出来呢。”
“客人是准备休息吗,我这就去安排就寝的房间……”羽菲追问。
“不麻烦啦,我就随便走走,这里有些闷了呢。”
不待羽菲婶婶反应过来,云夜星已经自顾自地向外走去。想去告知小姐一声的羽菲,想起还有羽族内部的一些规矩没跟客人交代,可等她转身,云夜星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
等拓拔野他们返回,只看到案几上,酒水写就的几个古文——天命皆数。
“小姐,他还在看呢。”婶婶小声地提醒羽笙,自从拓拔野回来,得到云夜星已离去的消息,就一直看着上面的字发呆,已经半个时辰了。
羽笙还未开口,长子羽天先插嘴评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惹得她一阵怒目相视。
在外巡视一圈的羽烈,也是无功而返,见拓拔野呆滞的模样,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去找羽枢,让他教你一些身外之术。”
“他最讨厌我了……”少年头都没抬,
“我知道,但你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存续了。帮帮他,也是帮你自己。”
连番的起伏让他感觉非常疲惫,沉默良久,拓拔野最终轻轻点头。
——
鬼泣之森,从羽族聚居地一直往东,再往东,随着距离的拉长,密林生态不断蜕变,先是藤本植物失去了踪影,接着是灌木,最后只剩零星的乔木,顽强地挺立着。
并不是它们生命力多顽强,而是因为它们全被不明生物寄居了,只剩黑漆漆的树干,以及僵硬枯败的枝丫朝天耸立,仿佛无声的呐喊,恐怖阴森。
穿过它们的时候,就连云夜星都忍不住秀眉一蹙。
叮铃叮铃,云夜星带着响铃声,赤足站在一块挑起的巨岩上,举目眺望,纪元大陆极东之景。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灰白云层,它们安静地挂在天际,零星的桔红色薄云夹杂其中,低垂的天幕之下,是一圈拔地而起的连绵山脉,灰黑的岩,就那样赤裸裸地呈现在天地间,带着或深或浅的纹理,不知经历多少风霜侵蚀。
植株在这里已经完全褪去,山脉最中间,是一面泛着幽蓝色泽的大湖。
湖面最中心,耸立着一座木墩样的山体。无法用言语形容它是高还是矮,条条清晰可辨的山脉被巨力向着天际顺时针扭合,直冲九霄,然后被神明以伟力从根部剖平,就剩如今光秃秃的座墩。
云夜星的目光落在山墩顶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高耸入云的白塔上。塔顶完全不可见,目之所极,只能望见云雾在塔身周围缭绕浮动。
“多少年了,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不过也挺好的,没有变化就表示没有失去,没有失去就代表还有希望。”
“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啊。”
“快快回到土壤里去吧,虽然要经受日晒雨淋、风吹虫蚀,但只有回到土壤的种子,才称得上种子,才能在日后撑开荫庇,再塑未来吧……”
“现在轮到我了呢,作为神明,我或许会做到;但作为人类,我必定能做到。”
月光倾洒,凝成道道阶梯,云夜星雪足轻踏,一步一步朝中心的高塔走去,
出席盛宴,必当身披华服;重撰历史,必要手握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