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笙,还不赶紧起床,哪有像你这么懒散的羽人。”无奈又带着宠溺的话语回荡在木质的小屋内,音波犹如实质,撞在悬于房顶的手工风铃上,一阵叮当乱响。
还在赖床的少女眼眸都没睁一下,撇撇嘴,翻了个身,将柔铃草内芯制成的枕头随手拽起,盖在头上,想屏蔽这些干扰,回去继续徜徉梦境。
“羽笙小姐,你两个哥哥今日可早早地收拾妥帖,随你父王去会见帝都来的贵客了……”
生性要强的她瞬间被戳中软肋,唤作羽笙的少女,直挺挺地从床上蹦起来,脑袋上枕着个鸡窝,一点没有作为羽族皇族的矜持,翘起的樱桃小嘴都能挂上油壶,“我说婶婶,中州有句话,扰人清梦,实非君子所为呐。”
“你羽菲婶婶,一不是中州人,二不是君子,这话跟我讲,行不通的。”羽菲上前,将早就准备好的洗漱用品,呈递到她面前,“再不抓紧时间,帝都贵客可都要走了。”
“哼。什么贵客,不就是一个糟老头子嘛,父亲也真是的,非得让我们仨齐上阵,那些中州人,说的话那叫一个…冠冕堂皇,对,冠冕堂皇。听得人直打瞌睡。早睡晚睡都是睡,不如直接躺下。”
作势欲躺的少女被一把拽住,“贵客回去,恐怕中州就会流传,羽王有子不亚于父…”
“哼。”
羽笙嘟囔,虽然带着几分不情愿,手上的动作却非常利索,在婶婶的协助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
见她配合,羽菲轻皱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手掌轻拢她的秀发,一边梳理一边开口,“羽王自然有他的考量,不管是对你们,还是对我们整个羽族,肯定都会有好处的。”
“小姐就不要抱怨了,万一这些话落在客人耳中,那就不好了。”
“我们羽族,虽和中州不同,没他们那么多礼数傍身,但必要的礼节我们也是懂的,可不要让外人小瞧了我们啊。”
礼节二字甫落入少女耳中,羽笙就抬手捂住,镜中女子一副拒绝的模样。
“婶婶,你知道我最讨厌那些东西了……父亲还偏偏从小让我们向那边学习,真不知道有什么用,难道学会礼数,就能让我们返回古都,还是能让羽族重振当年的辉煌?最后拼的不还是真刀真枪,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练习几箭呢。”
羽菲摇头,这孩子的性子,作为从小照顾她的自己怎会不知,执拗又洒脱,倒是很随她的父亲。
一番梳洗,让原本蓬头垢面的少女焕然一新。
按照羽族的年龄,羽笙不过五岁,但得益于羽族皇族血统的加持,使她不像一般羽族孩子那般娇小,反而提早地长开,跟人类少女的及笄之龄差不多。
定制的丝质礼服,裁剪合体,将她秀丽的体态完美展露,婶婶在一边看得很是满意,不住点头称赞。少女在全身铜镜前,左右端详,前后旋转,看着镜中的做出相同动作的自己,眉头却皱在了一起。
相比她喜欢的武道服,这种对她来说过于累赘了。
“诶?小姐你干嘛啊…”羽菲赶忙上前,却还是没拦住,少女已经将外面的绸缎罩衫脱了下来,下一步就准备去扯后背的系带。
“难受,我要换掉。”下定决心说出的话,自然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羽菲一阵叹气,又不得不遵从。
晨曦透过树梢,再穿过窗棂照射进来,落在桌上的紫水晶摆件上,折射荡漾开的光芒将小屋四周的绿植映照得分外瑰丽,也将忙碌的主仆二人淹没。
不同于人族皇都宫殿的宏伟壮阔,坐落于鬼泣之森中段的羽族群落,将质朴和自然发挥到了极致。
依据周边起伏不定的山势,生长着各种叫不出名的古木,高耸挺拔的主干上,栖息着一个个球状木屋,前后不过八尺方圆,那便是羽族的居所,有些是后期搬运搭建的,有些则是利用树木本身,改装加工而成。
未成年的羽族,留有蜻蜓那种透明的翅膀,成对出现的狭长翅膀,从肩胛延伸出来,因为翅结和翅痣的缘故,他们是天生的飞行专家,再加上优秀的远视能力,使得羽族的箭术,在众多种族中,堪称一绝。
成年之后,羽族翅膀就会褪化脱落,但轻盈的体态却得以保留,并且通过族中秘法,能再次激活凝聚光翼,使他们能进行短程飞行。
这时的羽族,就会从树上下来,在地面上筑起居所,生存繁衍。
相传羽族的祖先曾获得神明的期许,作为其中的皇族,体内流淌着神明的血脉,皇族在外形上同人族无异,不再纤细娇小,而羽烈作为羽族现今的领导者,生得更是魁梧,一般的人族成年男性都不如他壮硕。
在一片芳草如茵的开阔地带,在左右溪涧的环绕下,坐落着羽族最宏大的宫殿群,最中间的区域,是一座全木质的主堡,坐北朝南、上下双层,不同于人族宫殿的繁复,这里的风格都是大开大合。
主材取自鬼泣之森的古槐原木,经羽族的特殊处理,呈亮丽的原木色,材质也变得水火不侵,虫蚁不蚀。整座主堡被绿色的藤蔓覆盖,其间点缀着各种颜色的鲜花,芬芳扑鼻。
此刻,在主堡的殿厅之中,居北朝南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巨大的木雕画,刻的是一位搭弓引箭的羽族,向着苍天,跃跃欲射的场景。在画作下方,端坐的正是羽族的王——羽烈。
深青的长发被编织成一缕缕发辫,其中还混杂着各色翎羽,随意地垂落。暗红色的毛皮坎肩下,是一副让人望而生畏的身躯,虽没有视觉上的肌肉虬曲,但青铜肤色下,蕴藏的力量却让人无法小觑。
羽烈下方左手位,顺次摆放着三道桌案,只不过前两道案几后都有人正襟端坐,末位的案几后却是空荡荡的,从摆放的茶水来看,并非有意空缺。
与之相对的,羽烈的右手下方,同样的摆设,三道身影端坐其上。只是相较后两位的严谨肃然,盘坐在首位的老者多少有些随意。
羽烈目光瞟过那张空荡荡的案几,没有任何表示,抓起木制的酒具,向着右手边的老者举杯,声威音猛,像烈风呼啸而来,“使者不远千里而至,羽烈先干为敬。”
居于左侧的两个儿子,羽天和羽中,也是随着父亲的动作,一同举杯,以示尊敬。
巫祝点头,宽大的袖袍卷过,将面前木器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而后赞叹出声。
“羽王的美酒,当真是绝世的佳酿,单凭此物,就不枉老夫千里的奔波。”
羽烈摆手,“要是其他的,我多少会推辞客气两句,说一声,使者谬赞。不过这天台酒,却是我羽族,采林中当季最美味的雪桔果,配山中甘泉,以秘法调制而成,辅以一整个四季的窖藏,自然当得起使者的夸赞。”
“那是自然,”在侍者的添置下,巫祝又是一杯美酒下肚,“当年,在羽灵皇妃的婚宴上,老朽有幸尝得,此后便夜不能寐,恨不得在羽王这里常住下去。”
羽烈微微一笑,两道黑亮的长髭跟着面庞一阵抖动,“那还请问使者,我那不成器的妹妹,现今在皇都可曾安好?”
巫祝闻言一叹,摇了摇头。
这番举动,让在座的羽族人双目俱是一凝,羽烈的声音更是沉了下来,“使者尽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忌。”
巫祝又是一声轻叹,却仿佛一块巨石,压迫在众人心头,让他们呼吸不畅。
“老朽此行,便是受命将此事告知羽王……”
“羽灵皇妃,驾鹤西去了。”
“什么!”作为羽烈长子的羽天,霍然站起,但他的目光却是望向殿厅的门口,在那里伫立的一道身影。
羽烈瞳孔几次收缩扩张,闭目后再度开启,他将手中不自觉捏碎的木屑放下,沉声问道,“使者,所言非虚?”
“老朽不敢妄言。”
还没等羽烈再次开口追问,此前立于门口的身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击向巫祝,身上散发的戾气,在场之人都能清楚地感知。
“枢弟,住手!”羽烈爆喝,然而被唤作羽枢的羽人,没有因为他的劝阻,动作有丝毫迟滞。
巫祝凝神,双眉耸立,云纹袖袍卷动,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将对面的攻势尽数拦下。两者交击之处,余波扩散,将巫祝身前的案几震得粉碎,残骸滚落在褐色的横纹地毯上,一片狼藉。
一招被截,攻势并未如意的羽枢正当再度出手,却被赶来的羽烈直接拦下,将他拦于身后,“够了。”
然后转头向着巫祝,沉声抱拳,“愚弟无礼,让使者受惊了。”
巫祝摆手,挥退了两位随从铁骑的拔刀举动,“无妨,老朽自然知晓,此事对羽族而言,是莫大的伤痛,但关于羽灵皇妃的离去,老朽必须言明,是皇妃自愿所为,非他人胁迫。”
“呵,胁迫?你们中州人现在这么不要脸皮了吗?”身后的羽枢,浑身力量凝聚,蠢蠢欲动,言辞激烈,未留丝毫颜面,“要不是你们的卜,将那个孩子海祭,羽灵会去寻死?你们哪来的脸说她没被人胁迫?”
“羽枢!”羽烈侧身低喝,阻止了他的叱问,却没拦下他的怒火。
“还望使者能给我,给我们羽族一个交代。”任谁都能察觉出,羽烈话语下压抑的怒火,被冠以羽王后,羽烈的性子收敛了很多,行事说话也不像以前那般随性。
但狮子终究是狮子,再如何温驯,也绝不是粘人的猫崽。
“六皇子海祭一事,还请羽族谅解,谶言神谕,实非人力可劝阻,”巫祝先是不疼不痒地搬出皇陵昭言,然后话头一转,“但皇妃之事,确有背后之人的推动。”
“谁?!”
“吕妃。”
“吕妃?吕后娘娘?为何?”羽烈一连打出三个疑问,在他的认知中,二者并无交集,作为羽族后裔,羽灵在皇朝中向来低调,不惹人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后宫争宠这类荒唐事。
巫祝袖袍一挥,双手负于身后,向一旁踱去,“羽王,您可知吕后有个女儿,正是当今的长公主,前些年下降于淮王之子。”
羽枢冷笑插嘴道,“那又如何?你该不会想说,那个女人得了失心疯,害死羽灵,嫁祸给你们,借机让我们拼斗起来,好让淮王一家独大?”
“您只猜对了其一,”巫祝摇头,眼中精光闪烁,“众所周知,海祭一事是由卜宫推动,那么羽灵皇妃的离世,自然和我们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
“而羽灵皇妃一旦身亡,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卜宫。”
“吕妃也正是以此推动,让我们两家心生罅隙,甚至死斗不休,削减她对手的力量,再借淮王之手,掌控皇室,乃至整个晟皇朝。”
“使者,本王冒昧问一句,吕妃哪来的胆量,敢如此栽赃你们卜宫?”羽烈的追问让巫祝脚步一顿,“据我所知,卜宫传承至今,在皇都的地位,就算是当今圣上,也无权过问纠责吧?”
巫祝回身,盯着羽王,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不敢的,不代表她吕妃不敢,羽王可知,北方的淮王正同雪原的蛮族有所勾结?”
羽烈呼吸一滞,淮王本身手握二十万雄兵,要是再加上一个蛮族,几乎能以一己之力,抗衡他羽王和镇守南疆的阎王。羽族曾遭内乱,实力大减,而南边的不死国度,可不是能交付后背的同伴,至于蛮族,虽凶蛮暴戾,但起码能坐下来商谈一二。
“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羽枢愤然出声。
“不不不,老朽自然有证据。”巫祝脸上挂着笑意,笃定非常。
羽烈眯眼,身上危险的气息浮动,“请问使者,证据在哪里?”
巫祝似乎没有察觉,仍旧不紧不慢地说道,“羽王应该知道,当年羽灵皇妃身边有个陪嫁的侍女吧?”
“那又如何?”
“那名侍女在事发当晚潜逃出了皇都,前不久,我的人正好找到了。而老朽今日告知的事,正是从她口中得来。这位羽族姑娘的话,相较老朽,应该能让在座各位投以信任吧?”
“我要见她,听她当面,亲口说出事情的起末。”
“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