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副良药,对身为灵言者的巫来说,犹如鸩毒。
近千年的时光,积累下来的琐碎记忆,快要将他的脑袋撑破,为了避免陷入癫狂,后面五百多年,他一直以半封印的方式沉眠。
直至半月前,当初从皇陵带回的先祖谶言,将他惊醒。醒来后才知晓,现今帝国的局面,何等岌岌可危。
作为晟皇朝最后的灵言者,也是最后一位真正的卜,巫此刻坐在长明灯中,身影随着烛火一起缥缈。鲛油安静地烧着,偶尔带起细微的噼啪声,使得火光一阵摇曳,将下方跪坐的二人脸色映照得忽明忽暗。
某刻,卜宫沉重的门扉被洞开,被带进屋的夜风让烛火一阵晃动,也让他们在墙上的影子如蛇扭动。来人躬身踱步,正是海祭归来的巫真,同先前二人一样,在下方就地跪坐,俯身而拜。
巫耷拉的眼睑微微抖动,带着暮气的话语从他嘴里飘出,“天意难违,自古如是。”
巫真一番斟酌后开口,“禀灵言者,那枚驳杂种子,已经海祭亡魂了。”
巫微微点头,鼻腔耸动间,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流不断汇入体内,将他干瘪的胸腔慢慢撑开,膨胀两寸左右,胸腔回复,气流化成五股,流向四肢百穴。
在这吐纳之间,巫原本瘦小的身形迅速充盈,肌体扩张,肌肤绷紧,光泽再现,满头银丝无风张扬,灵蛇般肆意飞舞。
前后不过须臾,他就从一个血脉枯败的垂暮老者,恢复成血气方刚的中年。
除了那双依旧浑浊的全白眼眸。布满卜宫的长明灯比先前黯淡几分,却让巫的眼白更为凸显,更加渗人。
巫真同另外两位一同跪拜下去,齐声梵唱,“恭迎灵言者再世。”
“这最后一节的三十年,希望这具残躯,能替元皇太祖将帝国绵延下去。”
巫口中的皇太祖,正是现今晟皇朝的前身,太元皇朝的开国帝王——轩王。
一千多年前,在蛮荒的纪元大陆,轩王的父亲,还是某部族的首领,带着族人在险恶的环境下艰难求生。在他意外丧生于战乱后,当时还未成年的轩王,早早接替父业,肩负起振兴部落的重担。
那时的纪元大陆,远比现今广袤无垠,单中州这块区域,就有近百个大小不一的部族。为了争夺土地、奴隶、粮食等资源,中州的战火连年不断,不止于此,他们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四周其他州陆的种族侵扰。
北方雪原的蛮族,南方的不死国度,都是诸多部族头疼的敌人。
西大陆因为黑曜海的天堑隔断,使盘踞黑暗森林的无启族,不得寸进。只有被誉为神明陨落的极东之地,才稍显安宁,相传那边都是险地,高川、密林、沼泽遍布,只有羽族才能生存,外族自然不会去垂涎。
轩王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迅速平定内部纷争,然后积极纳谏推法,前后短短五年,就将所处的中等部族发展成上等;又五年,对外合纵连横,结强并弱,一跃成为当时数一数二的大部族;最后十年,厚积薄发,一举荡平中州,建立首个人族皇朝——太元皇朝,轩王称帝,号元皇太祖。
同样有传闻,轩王盖世的功绩,是仰赖一个异族女子,但真相早就消弭在时间长河中,无从考究。
轩王一手建立的人族鼎盛皇朝,前后只存在了短短几十年,就如流星般坠落。历二百一十五年,轩王派遣使者前往神墓,同年,太元皇朝迎来神罚天谴,整个都城,连同脚下大地,以及百万民众,一同沉于黑曜海。
相传那一日,灭世的天火遮云蔽日,翻卷的海水浊浪滔天,震颤的大地崩裂如山倾。
自此,璀璨的太元皇朝就剩东岸一隅,在位的九名卜只残余三位,都是因为跟随皇子前往寻访神墓,才得以幸存。
随后,在这块残存的中州大陆建立起来的晟皇朝,存续至今。
“灵言者,那孩子的眷属……”巫真开口,将巫的思绪拉回现实。
“投入九幽坤狱,自生自灭。”恢复精力的巫,口气都带着杀伐。他的视线穿过门扉,凝望卜宫外起伏的幽暗,轻声自语,“唯有如此,皇族血脉里的诅咒,以及海下的亡灵,才能稍憩片刻。”
下方的巫真,闻言一惊,颤声道,“镇守东方神墓的羽王,可是他的亲舅舅啊!海祭拓跋皇子,基于血脉,我们好歹有说辞,但关押王妃和一众眷属,势必让羽王心生罅隙。”
“再加上镇守北方雪原的淮王,勾结蛮族,反叛之心昭然可见,反观朝内人心不稳,局势动荡,您在这时平添强敌,此举不妥啊!”
巫真的谏言只换来一声轻蔑的冷哼。
“强敌?羽王?不过是为了安抚那帮异族,采取的联姻权衡之计。先帝在位之时,他们只有卑躬屈膝,觐见纳贡的份!”
“若不是当今圣上听信佞臣愚言,又怎会搞出此等祸事,酿出这等污浊血脉?旧都亡灵又怎会如此动荡?!”
“如今我安然回复,不趁着这个时机肃清寰宇,难道未来指望你们吗?!”
巫真几个被说得呐呐不言,他们仨连《卜经》中阶都无法参透,确实没有值得仰赖的资格。
巫真,巫祝,巫祷三人,再次拜服,齐声吟唱,“星佑太元,国祚永续。”
巫仰头,透过卜宫半透明的穹顶,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冷声道,“给你们反叛的理由,可不要抓不住啊…”
卜宫内的短暂沉默,很快被一封秘笺打破。
宽不盈尺的黑漆蜡笺上,以泥金记录的几个蝇头小字,让手捧它的巫祝一时无言。
巫蹙眉不悦,“何事?”
“羽灵皇妃,自戕西去了……”
“何时?”
“半个时辰前。”
巫拂袖起身,从宽大的云纹袖袍中伸出前臂,玉脂般的肌肤如同少女,只见他将手掌悬于鲛油灯火之上,来回摩挲,口中喃喃,“好一个母子情深,感天动地。”
手掌猛然一握,火光连同壁上黑影一同湮灭,“那就一起下去吧。”
平日让百官敬畏的巫祝,被他的举动惊到,脖子一缩,“那您思虑该如何通告羽王?”
巫转头,嘴角勾斜,“如实便是。不过你必须加一句,是吕妃牵的引子。”
“啊?!”巫祝抬头,“您这是准备让淮王和羽王……”
“吕妃育有一子一女,而长公主下降于淮王之子,不要告诉我,今日淮王和蛮族勾结的背后,没有她吕妃的影子。”
“无法母凭子贵,只能绕道成全自己的太后美梦,哼,”巫踱步回坐,“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我想吕妃应该明白。让他们先互咬一阵吧。我也需要时间筹备和熟悉。”
见下方巫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灵言者将话头抛向他,“巫真,纪元大陆的春秋,你见识了多少遍?”
“回灵言者,三百五十二个。”
“既然如此,为何还是看不透?又为何如此执迷?皇朝兴衰,子嗣更替,我以为你已经习惯,只要它还是太元落下的种子,只要我们还是它的卜者,就应该理解,也必须理解。”
“适当的牺牲,在所难免,只要有属于它的价值。”
跪伏的巫真深吸一口,让夜间的冷气平复躁动的心扉,“亲手送自己的学生海祭,我愧为人师。”
“仁慈,将是你通往灵言圣殿最沉重的桎梏。”
“皇朝鼎盛之时,天下九卜共立,如今只余我一个,古巫这辈,也就你们三人。而你巫真,曾是我最为看重的。可叹,现在的你,居然被世俗礼教侵染成这般模样。”
巫摇头扼腕,满脸惋惜。
“去思过涯面壁三年,”话声硬如寒铁,“扔掉那些惹人嗤笑之物。”
灰色鹤氅下的身躯一松,“巫真领命。”
待三人退去,卜宫又恢复到往日的死寂,呈阴阳互补状摆放的烛台,暗合着某种定理,坐于交汇处的巫,神情古井无波,开阖的自言无人能聆听。
“纪元历一千二百一十四年,弹指一瞬,距离古都沉没快千年了啊…”
“先祖谶言,千年而至的灾祸,真的就要降临了吗?”
“就像对巫真说的那般,皇朝兴衰,子嗣更替本是常态,我不该如此执着。”
安放于双膝的前臂放松,继而又绷紧,“但我真的很想知道,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与卜经相辅的爻经,真的在那里吗?轩王当年派遣使者,选择的时期是不是过于巧合了……”
“也罢,就让这道,本该葬送在神墓的残躯,来看看现今这世道,将如何衍变。”
一个时辰前,夜幕之下,整个皇都群殿都处于静默状态,偶尔有寒鸦从天际掠过,也很快消失无踪。在谁也无法察觉的角落,一道若有若无的娇小身影,借着黑暗之便,向着都城外摸去。
兔起鹘落间,已经翻上高耸的城墙,在守卫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隐匿于角落,在即将离去,遁入黑暗的瞬间,那道身影回头,望了眼皇都某个方向,
“羽灵姐,星神会保佑他,你也要保重。即便,只留下一缕半衫,我也会拼尽全力,护其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