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秋楠是落魄子弟,他的祖上在宋代给皇帝当过宰相,后来改朝换代,祖上积累的家业被蒙古人洗劫一空,钱家族人为了躲避战乱,族人们断了各种联系,四海为家。钱秋楠这一脉从离开汴京起就四处颠沛流离,世世代代为农,给乡里的乡绅打短工,年年亦如此,代代亦相传,似乎,子孙再也不能回到祖上的辉煌了,他的父亲钱三曾跟随朱元璋攻打河南,后来大腿中了箭,后半生成了残废,钱三就在河南扎住了根,朱元璋打下河南后,给了钱三一些银两便离开了河南转战各地。钱三凭借着朱元璋给予的银两,在乡绅手中买了几亩地,随着一年又一年的耕种,家中也小有资产。洪武九年,钱秋楠出生在寒冷的腊月,钱三欢天喜地幸庆着自己的血脉没有断。在钱秋楠两岁时,钱三中了风寒,一病不起,数月后便一命呜呼了。钱秋楠的母亲赵氏也体弱虚病,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家中没有了顶梁柱,那几亩地也荒废着。钱三积累的家产两年不到就已经见底了,后来赵氏又将几亩地重新卖到乡绅手中,换了些碎钱,维持了一段时日,几个月后,家中的钱已经彻底用完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就在这个困难的节骨眼上,赵氏也患上了恶疾,外加上家中已无半点粮食,三日后,赵氏在病痛的折磨与饥饿中抱着钱秋楠去世了,那年,钱秋楠六岁。
当钱秋楠醒来时,以为母亲还活着,他摆弄着那双早已冰凉的手,推搡着母亲瘦弱的身躯,他想把母亲叫醒,“娘亲,娘亲”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母亲,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喊累了,就紧紧的贴着母亲的尸体睡着了,鸡爪子似的小手仍然紧紧的抓着那双冰凉的大手……
不知多久,钱秋楠又被饿醒了,可赵氏始终都没有醒来,天真的他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他爬下床,摇摇晃晃的向门口走去,他望着门外端着饭碗吃饭的孩童,呆呆着站着,乡里的人见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便走进了他家准备去看一下情况,刚跨进门栏就被一股尸臭味赶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乡里人都知道赵氏死了,却没有人关心那孩子。乡里人合众寥寥草草的将赵氏准备下葬,赵氏的尸体被草席包裹着从屋内抬了出来,幼小的钱秋楠看见人们要将他的母亲埋进土坑里,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着一个壮汉的腿咬了起来,“哎呦!这小兔崽子会咬人!他娘的,一出生就克死了钱三,现在又克死了娘,呸!真晦气!这个扫把星。”壮汉一把将他推到地上,他脸上和身上都沾着泥土,他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朝壮汉咬了过来,幼小的他以为他这么做是在保护母亲。壮汉已经彻底怒了,他一巴掌打在了钱秋楠的脸上,六岁的他经不起这一巴掌,何况他已经瘦的像猴子一样,他被扇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乡里的一位常年以织布为生的老婆婆,不忍心看着这么小的孩子遭罪,便把他抱回了家,用粥一口一口的将它喂醒了,婆婆收养了他,尽管婆婆也家徒四壁。在婆婆的照料下,他幼年的时光也算得上幸福了。
或许是钱秋楠的命该如此,在钱秋楠十一岁时,家乡发生了洪涝,瘟疫随之而来。乡里的人差不多都跑的跑,死的死。只剩下实在跑不动的,就留在家里等死。婆婆临死前将他叫到床前嘱咐道,“婆婆要是死了,你就离开这个地方逃难去,去到城里去要饭,要活下去。”钱秋楠不懂对死亡的恐惧,只能茫然的遵从着婆婆的遗嘱,一柱香的时间后,婆婆便咽了气,他亲眼看着婆婆在他面前逝世,他看着那张毫无生气且充满皱纹的脸,他想起了他的母亲……钱秋楠将老婆婆埋葬在院内的槐花树下,处理好婆婆的后事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开了他生活九年的故乡。
那一刻,他踏上了前往洛阳的路途。
一路上都是苍凉的景象,路边全是腐烂的枯骨,野草在其充分养料的滋润下异常旺盛,乌鸦和野狗相互争夺着尸体。钱秋楠大约走了二三十里地,便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其实他也不知道洛阳城的方向在哪,他只能朝着日落的方向,没有目的的前进,他饿极了,拖着瘦弱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艰难的走着。“叮——叮——叮”清脆的驼铃声在寂静的田野里响起,一支从西域来的商队瞧见了这个可怜的孩子,领头的见他衣不遮体,骨瘦如柴,浑身破破烂烂,便问到:“孩子,你要去哪里?”“洛阳。”领头的人挺着高挺的鼻梁,坐在骆驼上,用那双蓝眼睛打量着他,“前往洛阳城的方向不是从这里走,这是去金陵城的方向,我们刚从金陵路过,刚好也要去洛阳,你跟着我们一起吧。”钱秋楠点了点头,随后领头的人便将他抱上了自己的骆驼,他给了钱秋楠一张干馍,钱秋楠在没有喝一滴水的情况下,半柱香的时间,他就将一整张大干馍吃完了,这群西域人都惊叹着他的速度,谁也不知道他饿了多长时间,竟饿到如此地步。
一群驼队,就这样在中原的田野里慢慢悠悠的走着。骆驼的铃声在田野里扩散,消失。在田间弯腰劳作的百姓都直起腰,看着这只奇怪的驼队——在一群西域人中竟夹带了一个中原孩子。
不久后,一行人到达了洛阳城,钱秋楠瞧着那威严且高耸的城墙和带甲的士兵,竟然有了一丝胆怯,他扯着西域人的衣角,在一系列复杂的搜查后便进了城。进了城后,领头的人对钱秋楠说:“去吧,孩子,这里就是洛阳城,你不能和我们待在一起了,保重,孩子。”说罢便将钱秋楠放下驼背,那群商队的驼铃越来越远,最后完全被街市的喧嚣声淹没。他走在洛阳的闹市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的衣不遮体,在街上乞讨,有的锦衣玉带,骑着高头大马,好不风光,但更多的是那些商贩在那里卖力地吆喝,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有些人为了生计,有些人为了活命,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却是目的相同的苦命人,都在洛阳聚集着。“从外地来的吧?”一句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老乞丐,满脸的大胡茬子,脸上黝黑,头发也乱糟糟的,也许是好久没有洗头的缘故,头发一坨一坨的成了死结,在头上吊着,那乞丐用手在头上摸索了好久,抓起来一只虱子,“叽”的一声,虱子在他指尖爆浆,乞丐瞧了瞧指尖的汁液,最后将手指放进嘴里一脸陶醉的吮嗦着。钱秋楠被老乞丐的举动恶心到了,他起身就要跑开,“哎!小子!”老乞丐叫住了他,然后在自己身上乱摸一通,摸出了一贯铜钱,从绳上取出三个子下来扔给了他,“拿着这三文钱去买两个包子吧。”“在哪里买?”钱秋楠一脸茫然。“在……”老乞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说:“哎,都是命苦的种,小子,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夕阳照耀在二人的脸上,微风拂起,吹动着一老一少的发丝。
他们虽身处繁华的洛阳城,但经常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也是家常便饭,但好在钱秋楠在乞丐的照护下长了些个子。转眼间五年过去了,曾经的黄毛小子也有了七尺男儿之身。但他终日无所事事,在集市上闲逛,与小贩流氓打成一片,渐渐的与他们也就熟悉了起来。
一日,他与几个地痞流氓去逛庙会,走到庙门口,庙口前的大鼎里插着三柱又高又粗的香,庙门口烟雾缭绕,烧香烧纸,拜佛念经,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在钱秋楠逛的正起劲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了阵阵骚动,他抬眼望去,一辆马车在一群士兵的护卫下向庙会驶来。那马车的构造极为细腻,车架由红檀香木制成,拉车的马匹也是两匹健壮的黑马,马的毛发在阳光下油光可鉴。人们见到马车里面的人后,便立马跪了下来,钱秋楠不明白众人为什么要下跪,也不知道马车里的是何人物,他在人群中站着如同树桩,可谓是“鹤立鸡群”,他同行的好友使劲的将他摁了下来,钱秋楠不服气,嘴里嘀咕着:“那人是谁呀,怎么这么大的架子?凭什么给他跪?就算今天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不跪!”“知府大人到——”一声吆喝在寂静的人群中冒了出来,显得声音格外洪亮。话毕,一位身穿红袍官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看起来为人和善,并没有很大的官架子,他连忙将众人扶起来,并说道:“诸位快快请起,本官是新调任过来担任河南府知府,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指望诸位在以后多多海涵。本官这厢有礼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人们知道,他似乎是一个为民的好官。
钱秋楠由原本的不服气转为差异,他没有想到会存在这样亲民的官员,在他的印象里,官员都是欺压百姓,贪敛钱财的嘴脸。他双眼紧紧盯着知府身上穿的红袍,心中冒出了一种将要改变他一生的想法……
林寻汐出生在名门贵族,从小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八岁起就会咏诗吟唱,十岁就会琴棋书画,在洛阳城是出了名的才女,他爹林韬在洪武七年中武举,官封三品,任河南巡抚,管辖河南境内的一切军政与民政,家境也自然人丁兴旺,林韬虽为一介武夫,但尤为注重对林寻汐的教育。为此他花重金请来了洛阳有名的举人做她的夫子。在这样的教育环境的熏陶下,她自然也不负众望,十四岁那年,林韬将她送进了京城的国子监,林寻汐作为大明开国以来国子监招收的第一个女弟子,便备受众助教们的关注,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通过了国子监的合格考试,他在众助教惊异的目光中迈出了国子监的大门。
经过几天漫长的路途,最终抵达到了洛阳城,刚迈入林府的大门,就听见她的母亲和父亲在院子里激烈的争吵着,“孩子都这么大了,嫁都嫁不出去,你还一天天的让她读书,一个姑娘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当上皇帝吗?”“荒谬,实在是太荒谬了!你个老婆子懂什么?”“是是是,别以为你是个巡抚,就成皇帝老子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要是传出去了,我可是要掉脑袋的!完全是妇孺之见!”“你硬气了是吧?当初你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还不是我跟着你,你现在还敢嫌弃我?”……林寻汐听着他们争吵,不由得自主的苦笑了一下,便走向自己的房间,他们二人的争吵声响彻整个院府,他们还不知道林寻汐已经从他们的身旁走过。林韬虽然贵为一省巡抚,但依旧怕夫人,为此,其他同僚总是拿件事来嘲笑他,他随后总是恼火的说:“笑笑笑,笑你奶奶个腿呀,老子在战场上可从来没怕过。”“咦——”随后一阵鄙咦声从众人嘴里冒出来。
当林韬知晓女儿已经回府时,林寻汐由于路途遥远,车马劳顿,已经睡下了。林韬吵架吵输了,准备来和林寻汐商讨结婚的事情,最后无劳而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韬也为林寻汐的婚事急的焦头烂额,林韬招亲自然讲究门当户对,招亲对象也必然是达官显赫,曾经工部尚书和太傅都前来提亲,林韬满心答应,可全被林寻汐一一拒绝。林韬夫妇后来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她自己。
又是一年新春,林寻汐坐在庭院里望着天空飞翔的鸟儿,闻着属于春天的花香,她开始渴望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讲充满着诱人的吸引力。她对一旁的侍从说:“哎,你说洛阳城里现在是不是很热闹啊?”侍从回道:“是的小姐,每年一到春时,洛阳就非常的热闹,有好多冬天吃不到的全都出现了,许多人在田野里放着风筝,还有……”“放肆!”一声呵斥从屋内传来,“是谁让你在小姐面前胡说八道的!”“老……老爷”“是我让她说的。”林寻汐撅起嘴巴,倚靠在亭里的柱子上,是显得那样楚楚动人,可惜面前的人是林韬。“你呀你,老大不小了,就是嫁不出去,你就别想外面去玩的事情了,你什么时候能嫁出去,你就什么时候可以迈出林府的大门,还以为你是黄花大闺女呀。”林寻汐诧异地瞪大着双眼说道:“你啥时候跟我娘站在一起了?”“额”林韬略显尴尬,刚要开口,就被呼喊声打断了,“大人——大人!军中有紧急情况,请你速速回营!”“知晓了,取我甲来,另外备好马车。”“诺”士兵慌慌忙忙的为林韬备马车去了,林韬也跟随其后,快进屋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来,他从门内探出头,对着林寻汐说:“我这一去许会有些时日,你在府里老实点,听你娘的话,别想着出去,听见没?”“诺诺诺,我的巡抚大人。”林寻汐不耐烦的答着。
林韬老年得子,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把她当做掌上明珠,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因为他这些年当官得罪了不少人,他怕他的仇家会报复他唯一的女儿,所以便把她关在府里,不准她出门。可林寻汐哪懂父亲的心意,她那颗向往自由的心,早就飞到府外去了。只见春意越来越浓,她对外面的世界的渴望就越来越强烈。
林韬走了二三天后,她以胭脂用完为由,哄骗过了母亲,正准备打开府门出去时,两个站岗的士兵拦住了她,“大胆!本小姐到这里,你们还不通通闪开!还敢拦本小姐的路?等老东西回来了,我就要告你们的状!”两个士兵被她强大的气场吓蒙了,林寻汐趁机溜了出去,许久过后,两个士兵才反应过来是林韬让他们看着小姐不准她出去的,他们四目相对,即刻朝着林寻汐的背影追了过去,“小姐,不要跑了!”“哎呀,你们别追了,烦不烦呀!”她拉着侍从在前面跑,两个士兵提着刀在后面追,“小姐,快回府吧,大人要是知道了,我们两个是会掉脑袋的”街上的众人看着这滑稽的一幕,纷纷议论起来。
“瞧,官爷捉贼了”
“什么贼呀?那是巡抚家的千金”
“什么?巡抚的千金怎么成贼了?”
“……”
主仆二人在人群中四处逃窜,东躲西藏的模样确实很容易让路人误以为是贼。两个士兵终于在她们的视野里消失,豆大的汗珠从林寻汐洁白的肌肤上掉落,脸也泛起了红润,林寻汐用手捂着胸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回头望去,两个士兵确实没有再出现。她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逃脱成功的成就感让她肆意的狂笑着,引来了许多行人异样的目光,“这是两傻子?”“快走快走,咱们惹不起……”
二人意气飞扬地在集市上走着,林寻汐也好奇的瞧着各式各样的摊位,她叹了一口气,似如释重负。此时,天空中爆出了烟花,马受到了惊吓,一个男人扑倒在了林寻汐的身上,手上刚买的胭脂粉,也洒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