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琳琳谈完，丧门茫茫然走到阿夕的房间，这边几乎是另一个天地，阿夕所有的乐谱和音乐光盘全被整齐地堆栈在地板上见光，小草他们还一人一口吃着阿夕当宵夜的半罐苏打饼干，玩得很开心。

“今夕会杀人喔！”丧门劝说着，实际上自己也干过类似的事。

“格致有事先拍照存证，我们调查完再还原。”小草握拳，朝丧门颔首保证。“出事了再把格致推出去。”

“喂。”格致盘坐在地上，用手机一件件纪录起阿夕的收藏。

熊宝贝从床板底下拖出一袋用不透明夹链袋仔细封好的神秘对象，三人一起为他们的熊王储欢呼，香菇还特地为小熊服务一次摇高高游戏。

虽然熊宝贝总是阿夕在带，但脑袋却比较像小七，呆呆傻傻，被拐了还帮人数钞票。

身为妈咪，理应指正什么，但丧门又好想知道阿夕回来会不会打小熊屁屁。

小草急切地打开袋子，眉头一皱，他戴着手套，小心把里头的银饰拿起来，慎重观察起阿夕的私房宝贝。

“为什么会有血？这难道是杀人证据！”小草惊叫道，阿夕房间一时陷入惊悚片的气氛。

“那个男人到死终于明白，『牡丹花下死，做鬼千刀万剐』的道理。”香菇捻着佛珠，念了声法号。

是说，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啊？

“话说回来，今夕陛下是会把证物放在自己床底的人吗？”格致比出食指，提出反向的意见。

“我当然是开玩笑的，这锈蚀的程度可不是短短数年能够造成。”小草可爱地耸了下肩。“之萍姐，那个男人其实是你杀的吧？”

“对不起，我根本没料到事情会变成那样，等我清醒过来，他就倒在那里⋯⋯哎呀，别玩了，我家没发生凶杀案，出过人命的牧场养不活纯白的兔子。”

他们一同发出认同的低叫，那表情诚恳到让丧门以为他们刚才“那个男人”的假设并不是说说而已。

“那些东西可能是阿夕之前的家人留给他的。”丧门记得当时小小夕脖子上是有一条银项链，但不知道阿夕有把它留下来。

三人对看一阵，然后小草嗫嚅提问阿夕遭遇过什么，不然好好一个贵重的首饰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

丧门也不知道，要是让丧门知道是谁干的，他一定提菜刀宰了那些人。

“之萍姐，大约十七到二十年前，你听说过『鬼子』的流言吗？”小草说，丧门点点头，那时候丧门刚好在念大学，与最好的朋友一起被卷进的事端就有包含“鬼子”这两个字，最后差点登上头条新闻，在报导死者的那一栏。

“那真是惨无人道，抓处女去生孕，再把婴儿挖出来，妄想藉此得到冥世的力量。”香菇紧抓着手中的念珠。

“这消息也不全是空穴来风，的确符合我们转生的时间。”格致的神情一时间令人胆颤。“我们之中，出了叛徒。”

“怕就怕在同样的事卷土重来，陛下就像翅膀受伤的蝶，而我们也不过是旁边肥美的虫子，真被蝼蚁盯上，我们连魂也不会剩下来，更别说回去冥土。”香菇忧心忡忡，有种虎落平阳的意味。

“我那个不学无术的老爸说，公会也派出一队人马去找鬼婴，里头有些人并不是那么正道，我会再查清相关的嫌疑者。公会发展至今，组织太庞杂了，素质和过去无法相比，连小便斗也瞄不准。”小草把他的切身之痛娓娓道来。“只有张氏一脉苦撑是不够的，一点白在一群黑里头，总有一天也会跟着堕落。”

“想当初这区区一座小岛，竟然差点动了三界的根基，天师、陆家和白派，早该没落的仙道信仰却蓬勃发展起来，尤其是白派，硬是让他们养出一尊真神。”

“那真的很不简单，我们也忍不住佩服他们死板的信念。每一个来报到的白派弟子，挂念的都是『小师弟』。阿判本来把他们判成同户人家的孩子，他们却都自愿化作阴间的尘土，不转世也不超生，就是为了不让白仙对尘世有丝毫留恋。”

“本来白仙死了，阎罗还想坏心眼告诉他这个秘密，不过看那孩子从尊贵不凡的天上跳下阴间就是为了找他的师父、师兄，希望下一世还能一起在人间生活，当一家人。难得我们十殿一致认为，这门派实在太愚蠢了。”

“怎么会愚蠢？人不都是这样？”丧门没办法保持中立不出声。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最爱的人，自以为这么待他最好，不管这是不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有只小兔子跑到黑暗山谷里，就是为了寻找兔子老爹和兔子哥哥们，他找呀找的，都找不到，只好孤伶伶回到水草充沛的草原上。

兔子老爹和兔子哥哥们以为美丽的大草原是最适合小兔子居住的环境，他们却不知道这只兔子很好养，阿夕放在桌上要回收的厨余也被他以为是冷盘而吃光光。

但是若放他一只兔子过活，让小七只有一个人的话，那就太孤单了，孤独的小兔子怎么可能快活得起来？

“抱歉，之萍姐，我们不太明白人们的想法，希望你能多担待。”

香菇双手伏在地板，朝我低身一礼，小草和格致也带着歉意。虽然对小七的确有些过分，但这就是他们真正的看法，也不用特意隐瞒，把自己包装成慈悲为怀的大善人。

“没什么。你们年轻人嘛，等活到三十九岁再有所体悟也不迟。”经历过沧海桑田，少女也会有变大婶的一天，丧门的智慧、见识和胸怀本来就比他们多了几块。

对吧，小七？

⋯⋯呜呜呜，没有兔子吐嘈，妈妈好不习惯。

“我们不会待太久，时间有限。”格致回以一笑，丧门瞬间从哀伤小白兔的心情中惊醒过来。

小草和香菇紧捂住鸽子友人的嘴，陪笑，丧门也跟着笑，他们一群人都笑个不停。

“什么意思？是成年离家远飞的比喻？还是要去国外巡回演唱？你口中的『我们』包含了阿夕吧？”我一边哈哈一边灿烂问着。

很久以前，某个算命仙说过，丧门的儿子是大贵之人，但短命相，他的富贵不属于人间，活不过十九岁。

“陛下都说过别看她好糊弄，精明的时候比鬼还精，你还乱说！你就不怕林今夕真的把你对半折吗？”小草扭着格致的头，熊宝贝去劝架，被香菇抱走。

“早就被折过几百次了，我从来没屈服于陛下的淫威。”格致说着大无畏的话，但声音抖个不停。“这是我的职业病，身为谏官，我没有办法不提醒她啊！”

“阿致，永别了。”香菇为友人诵了一段佛经。

“你先死了，谁来替我们挡刀？”小草不住悲伤。“之萍姐，请你有听到当没听到，他乱说的，陛下不可能扔下你，不论他是什么。”

“叶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格致怪笑两声。

“我在帮你说话，把你那张嘴捂紧一点。”小草瞪过一眼，再诚恳望向丧门。“虽然真正的他有点可怕，比现在还可怕，非常可怕，但你一定能接纳他，对吧？”

丧门看得出来，小草真的很喜欢阿夕，不希望谁来伤了他。

“很晚了呢。”丧门说，把嗓音放得更轻柔些。

小草还在等丧门回答，一脸倔强，被格致往后拉。

“你们快睡吧，阿姨也先去休息了。”丧门强制结束今夜所有的议题，走去香菇那边，想讨回小熊。

香菇朝丧门展露空空如也的双臂说，熊宝贝已经早一步窝到丧门的床上去了。

丧门关上阿夕的房门，呼了口长息，回到自己房间。

可是没有熊啊，连床头上小七做的纸黏土兔子也不见了。

丧门到客厅，打开角落的小灯。

熊宝贝就坐在玄关和客厅地板之间的阶层，抱着黏土小兔子等门。

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阿夕爸爸和小七哥哥还没回家，一如往常揉着他的脑袋瓜。

丧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回来了，阿夕和小七却还不回来。

这时候，丧门听见后面传来哄小孩的话语，年轻而生涩。

“小家伙，来叔叔这里。”格致往前走到丧门附近的距离，蹲下来和熊宝贝平高，轻拍双手。“跟小叔叔一起去睡觉觉好不好？”

格致那动作一整个僵硬别扭，害熊宝贝紧抱着小兔子，跟着他一起战战兢兢。

丧门觉得好笑，然后不小心笑了出来。

“小熊，快来给妈妈抱抱！”丧门只是略弯下腰，熊宝贝就直扑而来。

丧门把他往天花板抬去，母子俩顺势转了两圈。

格致在一旁挫败蹲着，丧门跟他说这需要一点天分和后天学习。

“怎么会？连林今夕都做得那么上手。”

他的意思是说，阿夕那么暴虐无道的家伙，也让熊宝贝服服贴贴，为什么他就是做不来？

“放轻松，自然点。而且这孩子是阿夕怀胎七天生的，他当然和『亲生妈妈』比较亲。”丧门抱着熊，往沙发一屁股躺下。睡不着的时候，就是要玩儿子舒压。

格致观望一阵后，决定坐到丧门对面的沙发。

平时伶牙俐齿，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这群年轻人都很优秀，但总有些地方和阿夕一样，都异常笨拙。

“之萍姐，可以给我抱吗？”

看到他这样小心翼翼请求着，丧门不免感到辛酸。

“小熊，鸽子叔叔是很喜欢熊的叔叔，你愿意给他抱吗？”

熊宝贝犹豫一阵，才爬下丧门这边的沙发，爬上格致所在的沙发。

小熊不管脑筋和个性都像小七，好在在这个家里光凭“可爱”就能弥补一切。

“小致，熊宝贝喜欢听故事，不觉得累的话，你可以说你最喜欢的故事给他听。”

其实是丧门喜欢听，大娘最喜欢听故事了。每每觉得无聊，小七就会被丧门拗来床边说故事，有他的师父师兄、有他行走江湖的经历、有华美的天上世界，每个故事都很美好。

阿夕偶尔会过来一起听，但他不会说。他说，他没有美好的过往，不值一提。

格致想了很久才开口。

他说，在一个离人间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国度，叫作“幽冥之国”⋯⋯

那里无边无际，视线所及全是黑暗，伸手所触也尽是黑暗。

太阳不会来临，十五也没有柠檬黄的月亮，想要看一眼辰星，还得潜入那里最大的一条河——忘川水，到最深处的黑暗里找世间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