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门哄了哄被吓哭的小宝宝,继续前行。
走了两步,丧门回头望去,八只魁梧的刿鬼像是弃犬般呆呆地伫在原地。
“放下屠刀,过来吧。”丧门不管刚才差点被宰掉的险境,向它们招招手。
它们迟疑些会,终是舍去武器,化作和亡魂相同的白影,安静融入渡河的队伍里头。
水又渐深,他半走半游,过了曲流,又见到白影在河中漂浮。
鬼泅水没有声音,只有丧门健美的泳姿在一片死寂中发出漕漕水声,不一会就被河中的阴魂注意到,团团包围过来。
因为他和陆祈安在老家也常被村人围住请愿,便顺口说道:“怎么了?”
虽然很模糊,大概耳朵灌了黄泉水的关系,丧门隐约能听出鬼语。
它们痛苦呻吟:“在看着,走不了⋯⋯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丧门没见到哪里有架设监视器,但这里是阴间,想法不能受限于现实,如果它们所谓的监视者不在水之上,那就是在眼不见的水下。
他把孩子抱起,托身旁的白影顾着,纵身潜入河底。
河底都是死人骨头,骷髅的缝隙长出茂盛水草,随着流水摇曳生姿,茎顶开出一只只大眼睛。
任凭逛过十八层地狱的丧门也不住一怔,毕竟被几千颗眼珠子同时注视,感觉好像连内裤都被看光了。
丧门猜测,这些眼珠大概就是困住鬼魂的工具。
它们的目光能锁定鬼魂,将众鬼监禁在河道,承受日复一日的水流冲洗和寒苦。
“能不能请你们闭一只眼让我们通过?”
大眼睛水草可能只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理会丧门的请求。
他想,如果水草眼珠和人的眼球构造相似,那在幽暗的冥河中,应该会演化出较多杆状细胞来感应微弱的光线,也就是说,长期生活在低光环境的它们,可以清楚地捕捉亡灵的动态,无所遁形;那他就反其道而行。
丧门对眼珠子们合手做出道歉手势,他就是要带这批亡魂强渡关山,既然它们不能不看,就只能让它们看不清了。
眼球会因光适应而产生暂时性眼盲,既然暗的不行,就来明的。
他覆下双手,河道绽放光明。
丧门靠着体力、耐热力、领袖魅力和放光术,成功带出一个太平间和一整条河的鬼上岸。
他湿着身子,脚步蹒跚,领着众鬼浩浩荡荡来到酆都城外,仰头望着四层楼高的黑色城墙。
黑城看起来像人世的监狱,这里却是冥世唯一有光的地方,在里头可以找到弱肉强食以外的秩序,偶尔还有笑声。
他向城墙的卫兵高呼:“我没有恶意,请你们开门!”
可守城的鬼兵从城墙往下望去,看见身后拖着满山满谷阴鬼的丧门,不觉得他是要来求助,而是要来发动革命、推翻冥世的暴政。
城上的鬼卒高呼:“不好了,又有大神来乱了!”
“神临”在人间被以为是祥瑞,但出现在冥世无疑是场灾难。鬼神虽然二分成上下两界,但中间夹着人间世,常有神明为了眷顾的人儿死去而风风火火地冲撞阴曹。
都没想过他们随手打坏一座墙,他们工务人员要糊多久的纸灰?有史以来,搞破坏后有回头道歉帮忙维修的大神,也只有白仙一位。
接到西城门求援,驻守城中的代理指挥官十万火急地赶来,外表是名双马尾的可爱少女,她用望远镜战战兢兢地端详丧门,不住惊叹哎呀长那么帅,来头一定非同小可。
“你是谁!”代理指挥官喊话喊得很青涩。
对方却不肯吐实,坚称自己只是多管闲事的大学生。
不得已,鬼差们搬来新发明的神阶测定仪,天线对准丧门,机器接收到灵魂的讯号,侦测仪开始跳动。
果不其然,显示牌从“年轻人”向前翻至“神”的页面,又从基层的地方仙祇一路啪啪啪往上跳,在“天帝”的名牌上停了些会,继续翻牌,还没翻过,机器就过热烧毁了。
这世上,阶级能跨过天之帝王,也只有九天之上的⋯⋯
“竟、竟然是星君!”老鬼们大惊失色。
“下次改LED灯吧?”少女鬼差却慢了一拍反应。“前辈们,你们说的星君很厉害吗?”
“你想想,世间万物,有什么高得过星辰?”
恒星无所不在,普照众生,幽冥世间也不例外。
只是地府的星不在天上,而是在水之下,才会有此一说:沉水消散的幽魂最后是星子带走的。
“那么强,我们该怎么办呢?”
阴曹两大主事者,阎王和判官大人不巧外出巡防边界,就剩一名觉得“背着小孩子的大帅哥应该是个好人”的少女代理指挥官,以及一帮惶然失措的老鬼,感觉随时都会被破城亡国。
丧门察觉城内气氛变化,从全城戒备到自暴自弃,把他当成末日的陨石。他并不想给阴都带来恐慌,他要做的事本于人性的悲怜。
他问了陆祈安渡亡的缘由,既然礼俗是后天所生,那么道佛存在之前的亡魂不就飘泊好几千年?
陆祈安不直接响应,转而说起丧门的家业,为什么会有葬礼?
在上古时代,人死了就扔于沟壑。
然而日日看着至亲的身躯被野兽吃食、蚊蝇叮咬,心中不忍、会为此揪痛,才将亡者埋进眼不见的深处,因而成就礼俗。
而超渡的对象多半不是亲人,人们又何必如此?
是因为宗教人士的宣传恐吓,还是对鬼怪的恐惧?
借着诵经、施食,讨好亡魂好让自家安宁?
年幼的丧门红着鼻子回应:因为觉得它们很可怜。陆祈安听了,伸手抱住他,似乎很高兴他说出傻气的答案。
友人总是以圣贤哲理教导他死生的世界,丧门必须响应他的期望,如果自己就是对方的希望所在。
他双膝落入泥中,伏地而拜。
“希望你们能收容,不再让它们流离失所!”
幽都亮起星辉。
城瑞安静下来,厚重的铜门咿呀开启。
丧门带着满脸泥抬头,呆傻在原地,任小鬼拉扯自己的头发,没想到都已经来到黄泉底下,还能见到伊人。
陆祈安微笑地望着他,朝他盈盈一拜:“陆某代阴曹恭迎星君大人圣驾。”
丧门顾不得什么星君形象,把蹭着他的小朋友抱一抱,起身快步来到陆祈安身前。
他一进城,酆都城为防外敌的各处结界不停爆出烟花,漂亮归漂亮,也把众鬼吓得心惊胆跳。
“祈安,你出窍下来吗?”
“你跳,我怎么不跟进?”
虽然友人穿着同一套登坛的紫衣华服,但仔细瞧可以看出他的肩头宽厚一些、眉宇年长几许、笑容比较内敛、发髻显得厚实,综合许多细微的差别才能发现这人不同于“陆祈安”。
他们幼年常窝在一块睡大觉,有时丧门半梦半醒之际会见到二十来岁的青袍男子跪侍在床侧,温柔地抚着他,他很喜欢那个笑咪咪的神仙哥哥。
后来长大想想,世间应该没人能像陆祈安笑得既痞气又谦良,“神仙哥哥”应该就是他朋友本人没错。
“你不是被地府通缉?怎么指挥得了鬼差?”
陆祈安含蓄地摇首:“我只是借你威势,耀武扬威地站在这儿罢了。”
丧门环视跪了满城的鬼,不明白他哪里值得鬼魂叩首,在此之前,他连看也看不见。
它们处在三界底层,怎么痛苦呐喊也上达不到天听,因为被认定是卑贱的一方而受尽苦难,该是憎恨上苍。
陆祈安熟练地抱起丧门身上的小囡魂,几个眼神就哄得它们咯咯笑,丧门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