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划水向前，发现前方河道中央用粗大的铜柱立了告示牌，写着“三途川危险禁入”。

丧门认出那是陆家二哥的笔迹，细想一阵，忍不住背脊发毛。

说起陆判哥哥（在外要叫判官大人），是阴曹首屈一指的传奇人物。

冥世是封建世界，只有阶级没有人权，陆判竟以鬼奴之姿，凭一支笔、一张口，把十殿王爷彻底婊了又婊，甚至战到鬼王陛下头上，是众鬼所注目的明灯、是大众心中的偶像。

而粉丝总是盲目的，陆判曾在家里脱口抱怨过，黑市竟然把他的手稿当黄金卖而且还卖得出去，他早期任职书吏所写的公家路标，也被无所不用其极地暗摃回去当墨宝收藏，全地府无一幸免。

这面告示牌却安然伫立在原位。

因为视线受阻，身体感官协调也连带受到影响，丧门感知危险的第六感竟然到现在才警铃大响。

他又听见“啵、啵”的气泡轻音，一颗、两颗，在水面缓缓破开，接着涌起千百计数的水泡。

这场景不陌生，丧门想起老家满布黄渍的老厨房，瓦斯炉上鸣叫的茶壶：水滚了。

他看着自己裸露的手臂泛起红潮，大片组织液冲上表皮形成水泡然后爆开，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肉香味从他身上溢散而出，他简直成了置身在汤锅里的猪肉，大概再一会就能起锅、切片。

烫伤急救五大步骤冲脱泡盖送，此时完全运用不上。

好在他还算耐热，除了火化场工作经验（某某，你着闪一边喔！），对于他本体而言，温度越高越强大，常温冷却反倒是老死的现象。

丧门努力仰高头，尽量别让脆弱的眼睛也被高温煮成死鱼蛋白。

可能因为濒临死线的关系，他略略可以看见搂着自己脖子的小手，让他宁可煮成水浮尸也绝不沉下。

如果陆祈安在的话，就能像长泳那次，一句笑语就让海水结冻。

可多想无益，反而让自己莫名地难受，他得转移注意撑过沸水区才行。

丧门回忆儿时，陆二哥总是严肃地向趴在他腿上撒娇的两个小的耳提面命，绝对不可以到他的“工作场所”玩闹，恫吓他们冥世是一处吃小孩不吐骨头的恐怖地方。

年幼的他答应二哥要乖乖听话，当个好孩子。但过没两天，陆祈安只是奶一句“星星”，他就被牵魂牵到地狱去了。

陆祈安身为修道者，却不去仙境、神界，而把阴曹地府当后花院玩耍。

为此丧门被炼狱恐怖的景象吓哭好几回，险险被鬼怪连皮带骨吞了，陆祈安却把他当成冒险游戏的人质公主，拔剑就战，赢了再说些好听话哄哄他。

想来他的铁胆和陆祈安过人的身手就是这么练来的。

但人有失足，他们也曾挂在剑山，差点掉进油锅成了狱卒美味的点心。

这时鬼差们就会齐声大喊“判官大人，你底迪又来乱了”，让丧门丢脸得好想死掉，直到陆判赶到现场，把两个小鬼头拎下来。

就算陆二哥被他们气得炸开，却还是把两个皮娃的小手牵得牢紧。兄长骨感的手触感冰凉，丧门心头却很温暖。

因为陆判对陆祈安近几鬼遮眼的宠爱，冥界开始传言，陆判大人一世清名会败在陆家手上。

陆祈安听了，笑得好不得意，和丧门说了小道士披衣的故事。

小道士某一世死了，在河边发现被官府弃置的孤魂，因怨气太重而无法过河。

它衣不蔽体，道士遂脱下外袍给它盖上。

从不伫足的他特别回头和阎王谈判，他可以帮阎王预卜前景，条件是给孤魂一个安身立命的位子。

——那鬼，就请阎王大人替陆某照看一二。

而后，小道士转世过黄泉，发现孤魂成了鬼差，自称姓陆。

他在堂下笑笑地敬他一声“判官大人”，陆判只是凶恶地瞪着他，不认得他，却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他听着鬼差说着陆判的传奇：一个小人物坚守正道的志节，竟能让鬼王折腰让席，带给亡魂莫大的安慰和向往。

小道士听得很乐，就像它们赞赏的是自己的亲人。

即便他修炼的境界已无需轮回，还是屡屡来到阴间游荡，就为了看他一眼。

后来阎王失信，陆判流落人间，辗转被陆家收留。

那并不是意外，那名善魂本该是他的，一直都是他的。

丧门还记得陆祈安说故事时笑得有多甜。

他好友脑子不正常，常会讲些似乎很深沉的话，事实上就是他二哥超疼他，他被溺爱得忍不住炫耀一把。

然而，陆二哥离家后，陆祈安成了一家之主，只对他温柔笑着，不再说故事了。

丧门思绪绕过一圈，结果还是在想他。

如果陆祈安在的话，他就能问他，那位曾是他们幼年最强大的保护者，既严厉又温柔的兄长，小道士失去判官哥哥了吗？

连他试想都会心痛，更何况曾相依为命的他们。

只可惜，陆祈安并不在，没有他在，即使水再烫，心也一样孤寒。

丧门不知道阴间的法则异于人世，意念可以直接影响物质，滚烫的河水随他的意念降下温度，水面凝结出一层薄冰。原本被困在水中的鬼魂，也因此得以从沸河挣扎出来。

满片白影浮上河道，它们似乎被水煮了太久，脑子都煮坏了，茫然不知所措。

丧门记得二哥说过，会流放出城的魂多是“无主魂”，生前只会依附权贵，仗势欺凌艰苦的良民。

它们没有真的拿刀拿剑去砍杀谁，只是动动口附和上位者的声音，以为自己没有犯法，无辜得很。

但阴律不是不知者无罪，它们生前闭上眼、捂住耳，不去看、不去听，只求食一碗权贵吃食民脂民膏余下的肉汤，死后才知道它们已经被阴簿除去名籍，被当成牲畜赶出城外，发配作冥河的肉汤。

丧门看这些亡魂被煮得都白了，已经吃上苦头，心生怜悯。

他出声招呼：“走吧。”河中白影遂跟在丧门身后，浮沉着前行。

过了热河，水道变得稍浅，只到他的腰身。他换作背着囡魂涉水前行，身体很累，但隐约瞥见娃娃们安稳地睡在他肩头上，便又不觉得疲倦。

走了大约二十里路，丧门听见霍霍的磨刀声，前方幽暗的河道猛地站起八道持刀的黑影，随着流水歪斜摆动。

它们提起足以把人从中剖半的大刀，等着宰杀从热河逃出的亡魂。

它们应该是陆二哥说过“刿鬼”，由对屠杀格外偏执的亡魂变异而成，主体是刀，其次才是持刀的黑影。

它们生前忠实地执行领导者的命令，从不怀疑为何要杀，罪孽深重而智障，判官哥哥很伤脑筋，最后判它们去三途川顾河。

它们没有思考能力却具有强大的执行力，正适合对付下游死忠的愚民。

这样的安排让丧门见识到陆判大人身为执法者冷血铁腕的一面。

刿鬼很快地辨识出丧门是这群鬼的领头人，首要杀他来制众，八把大刀齐齐往他挥下。

丧门听过二哥的床边故事，知道它们讲不通道理，直接厉声大喝：“退下！”

刀锋停在他眼前，丧门毫不畏怯，铮铮地训斥不识泰山的愚鬼。

“吾乃天宫十二星之首，汝等贱魂竟敢冒犯！”

刷刷，水溅声四起，刽子手鬼跪得很干脆，丧门有些无言。

这身神威横闯异世实在好用，但他并不喜欢仗势天上显赫的身份，害怕习惯后会回不去棺材铺小开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