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后，家里诸事不顺，父亲事业失败，母亲车祸撞坏了腿，像是来了一阵风，把美满的小家庭吹得门户破败后，卷走了幸福与笑声。

亲戚们隐约察觉到他这个孩子不对劲，他父母原本不信邪，直到他的小姐姐在阳台上莫名地跌下楼、俏皮可爱的脸蛋伤了大半，才肯请道士来除秽气。

他还记得那天，晴空万里却狂风大作，把法师惹眼的星蓝道袍吹得老高，似乎想阻挡那位道长插手他的人生，但那个男人却还是来到他的面前，他望着那双水晶似的淡色眸子，不由得一阵恶心。

道长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却能一言道破症结所在。

“这个家的困境都是因他而起，并非他是邪魔；相反地，而是他身份超凡，不是一般人家供养得起。”

他的生身父母却说，没关系，愿意用尽心力扶养他成人。

青袍道长仿佛从他父母身上预见了可怕的灾祸，沉重地闭了闭眼，转而询问他的意见。

“你可以选择。”

他向来怯弱怕生，那时却决绝地说：“我跟你走。”

他告别伤心的父母，跟随道长的脚步走出家门，等同半身踏进世外修行。为了不伤害心爱的家人，他不可以回头望。

与他最亲的小姐姐不顾脸上的伤，挣开父母，追在后头哭喊：“不要带走我弟弟！晴空，回来啊，他是坏人，不要跟他走！哇啊啊——！”

大风把哭声掩去大半，却从此扎进他脑海，总在午夜梦回时响起。

“风仙子，从此凡胎的祢就寄在我名下，陆某会再上疏禀告天庭。”

他怨恨地望向那个男人，连他的姓氏一起讨厌，男人回以悲伤的目光，低身环抱住他。

“晴空，从此你就是我陆家的孩子。”

姐姐口中的大坏蛋成了他的义父，代替亲生父母拉拔他长大。孩子善忘，只记得身边待他最温柔的人，此后他唤出的“父亲”几乎全是他的干爹。

与他同期进陆家的，还有另一个同年的男孩子，就在他被迫离家那天，干爹抱着他下火车，到镇上医院给那个孩子办出院。他本来以为自己好可怜，见到对方瞬时收起自怜的眼泪，看着那身伤残发傻。

他名义上的二哥是鬼子事件的幸存者，当干爹冲进道坛救人时，小孩只剩下半口气。不只身上的伤，心也伤得很重，卧床的他总是很愤怒，完全不信任为他开罪公会的干爹，也不相信大哥的偏方能治好他残废的双腿，只有面对他时语气才会好转一些。

“你这辈子眼睛放亮点，不要再被骗了。”

他不明白，但他二哥应该很早以前就认识他，像大哥第一次见到他也一脸怀念得要命的样子，说他以前是名漂亮、善良又温柔的小仙子。这座岛位在马纬度无风带，能有充分降雨养出翠绿的山林和一干众生，很大一部分是仰赖风仙的眷顾。

大哥一边给二哥上草药一边侃侃而谈，岛上自然界纪事他再清楚不过，大概从冰河期退去后他发了芽，就开始盘据山林当霸主。直到汉人大量移民，初民被剥夺土地的同时，蓬莱在地四大神主也一一被中原逃来的仙道信仰打得落花流水，其中最可恶的家伙就是陆家风水师。

“那你现在在陆家做什么？”

“没办法，打架输给廷君，残枝被捡回来种。”大哥指着屋外的大树，盎然的绿意如同他碧翠的双眼。“小判，你就乖一点，也不要整天恐吓小晴。就算全世界都被恶人占满了，爸爸也绝对不是。”

大哥说，干爹很小就成了孤儿，所以对幼小的孩子格外不忍心。姓陆也不是他能选择的，一出世就仇家无数，平白无故惹人眼红，而陆家的子息是逆天而来，一世结束即魂飞魄散，他活在世上无需伪善为下辈子谋功德，也不必害怕作恶承担地狱的酷刑，能这么好，只因为他就是好人。

大哥说什么，二哥都听不进去。直到冥府派人传令，阎王要二哥复职判官，请陆家道士下阴曹一叙。

大哥口中的烂好人干爹，笑咪咪地把阎罗殿砸成废墟，换回二哥的名籍。

他自以为学到一课，去床边跟二哥报告他的心得。听一个人说话不足为据，要审视他的作为，眼见为凭。干爹果然不是好人，是深藏不露的好人！

二哥却冷眼说他是笨蛋。当晚二哥被干爹抱着哄，也一样哭着骂干爹是笨蛋，竟为了一个弃子抵去半条人生。干爹怜爱地回，对，爸爸是大笨蛋。

大哥乐呵呵地告诉他，小判这只恶鬼嘴巴那么倔，到头来还不是栽了叫爸爸？二哥腿好了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赏给大哥一记回旋踢。

二哥这片高墙倒下后，家里氛围着实热闹起来。最喜欢干爹工作回来，大伙儿围在炉子边，听他说天地的道理。不管是和干爹一搭一唱的大哥、低眸默背的二哥，还有其实听不太懂的他，总会不自觉地往干爹身上靠。干爹也不嫌他笨，轻轻挠着他的颈背，半梦半醒间，他真想变成干爹口中的小包子，一直让他揉在怀中呵护备至。

说出来却被二哥打头，骂他鸡鸡小没志气，他有时候也会以为自己生错了性别。

等他再大一些，初夏第一个台风警报发布，干爹全副武装带他出门，把他放在空旷的山头，他感觉自己和狂风暴雨融为一体。手平举，风止；手一挥，天地风起云涌。

他想向父亲献宝，但一望向雨中那抹湿透的青裳，却没来由地心生抗拒。

二哥说干爹就像把豢养的保育生物野放，让他凭本能掌控与生俱来的力量。他是四方神柱的大风神灵，来日修成正果，必须回到自然独当一方，不能像一般七岁小娃那样无知过活。干爹虽然疼小孩，却也很舍得放手。

如同干爹为了全心养育他们，放弃了自己十年来的依恋，与心爱的女子郑重诀别，到清晨才回家睡觉。

干爹的笑容黯淡好久，年关近了才振作起来，说他过年想吃包子。二哥不记得哪里的年夜饭有吃包子的习俗，只煮了长寿面线给他吃。二哥手艺很好，干爹吃得津津有味。

他还记得，那夜寒风呼啸，风大得把敲门声给掩去。大哥去应门，带来一名年近四十的女人，头发和眼镜湿淋淋的，哭得无比凄惨。干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大哥怎么叫都没响应，干爹当下应该也傻了眼。

“阿君，我怀孕了！”

干爹嘴里的长寿面线就这么哗啦啦地掉回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