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门凌晨归来，偏厅还亮着小灯。

他提着宵夜入内，见少年蜷缩在躺椅上，陆祈安托颊在一旁打盹，就像以前他在家里看顾多病的小弟。

“祈安。”丧门把食物放到茶几上，招呼着醒来的友人。

“丧门，是包子呢！”陆祈安蹦跳着过来，喜上眉梢。

“知道你爱吃，特地给你买回来。”

陆祈安忘情地搂住丧门的脖子，在那张俊颜上印上大大的口水印子。丧门嗔中带羞地叫他滚一边去。

丧门看陆祈安大口地咬下肉包，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很不愿意破坏他的心情，但还是苦涩地问道：“祈安，伯公过世，你是不是很难过？不然干嘛扮成你爸跑来外地招摇撞骗？”

陆祈安顶了顶鼻间的眼镜，无奈地承认：“丧门，我爹爹走时，我不慎夸下海口，结果什么也没为他留住。既然没死成，我想做点什么来补偿。”

丧门听了，反复吞咽，才能压下喉头的酸楚。

“你应该老实说明你的心情，我才能体谅你，而不是责怪你擅自离去。”

“或许是我特别喜欢你的关系吧？”陆祈安吞下包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说什么浑话！”丧门的脸瞬间刷红。

“嘘，那孩子刚睡，他已经半月无眠。”陆祈安睁大双目，认真比出静音的手势，指尖还有意无意地画过微噘的下唇。

丧门瞪向友人，降低音量：“混蛋。”

陆祈安伸手越过茶几，端着丧门的脸庞，漂亮的琉璃眸子带笑地凝视着他，丧门完全无法抗拒。

“从小我就目中无人，唯独在你眼前，一有机会就想表现给你看，就算摔了也不敢喊疼，我已经习惯让你崇拜着，这也是我的骄傲所在。”

“祈安，这样不对，我们不分彼此，你不能把笑堆给我，擅自咽下苦痛。”

“丧门，可我只愿让你记着最好的一面。”

............

陆祈安管庙之后，丧门多是白天来帮忙，晚上回去帮忙家里的生意。

当他备妥两人份的晚饭，告别巧笑倩兮的友人，不时与登门造访的少年擦身而过。

少年不像来时畏缩，总是兴高采烈地拎着小鸡背包跑跳入庙。

“陆先生，我来了！”

随后响起陆祈安清灵的笑声，彼此似乎相当投缘。

天一亮，少年的婶婆就会来把睡成一团的孩子打醒带走，少年拉着女子的手，吱吱喳喳，像是庙埕老榕树的麻雀们，告诉婶婆他昨晚又学了什么，陆先生教的东西比学校还有意思。

丧门绕到偏厅，陆祈安手脚窝在躺椅的右半边，口水流满脸，睡得可真熟，加上少年刚才的证词，这庙公和香客都呼呼大睡，根本没人在顾庙。

他把陆祈安叫起来，看他迷糊地吃着菜粥，不管怎么说，早上开诊，晚上教书，总是累了点。

丧门从小就知道教学是陆祈安的长项之一，学识渊博又能深入浅出，只是生性懒惰，他弟拗着他学法术都笑呵呵地敷衍过去，问功课也被他推到丧门身上。

陆祈安却坚持他不是老师，只是为了根治少年的病症，必须教会他过去巫者的基本功，好取悦那些早被世人遗忘的大神。

“神？他不是中邪之类的？”

“他的婶婆是一等一的尪姨，没有镇不住的厉煞，不必远道来寻我，见了我还得伤感年轻时没来得及追到我爹爹。而且东方的邪魔多是现实派，犯不着纠缠一个爹不疼娘不爱、道行如白卷的孩子，只为了看他痛苦哭泣。”

眼见丧门流露出困惑，在他还没问出口之前，陆祈安便心领神会地从几下拿起昨夜的教材，摊开公尺见方的纸卷，用直角坐标系画出三界示意图，以人间界为原点，天在上，幽冥在下，异世诸国散落四方。

丧门注意到纸面上一些不是陆祈安笔迹的小涂鸦，陆祈安笑说：“小鸡一直问我为什么轴线要以xy指称而不用别的符号，我改由(r,θ)标示，他却问我后面那颗是不是鸡蛋，呵呵。后来我们整晚都在研究要用什么符文作为东方数理界的代号。”

丧门听陆祈安的口气，就像在说他家小笨蛋一样，俨然对少年小鸡疼爱有加。

“丧门，我心里只有伊人星星，你可别吃味呀！”

“最好我会在意你和别的男孩子卿卿我我啦，给我回到主题！”

陆祈安提起墨笔，从原点再延伸出一条时间轴，就成了纸面上表现不来的四维时空。

“小鸡很特别，是这时代硕果仅存的神通者，若是早生三千年，足以与城邦共主平起平坐。”陆祈安笔尖落在原点后方，应是属于神的区块，却因时空太远，使得影响力近趋于零。

远在宗教系统建立前、儒者寄托的圣贤还未有的上古时代，没有什么尊贵得过自然，日月星辰、山川后土，即是当时人们五体伏拜的“神明”。

凡人只能透过巫者与神通，而神巫又是万中选一，后天训练不出来，自然地位超凡。

但光阴荏苒，时间淹没一切辉煌，曾经称霸宇内的自然神祇也不例外，只有高挂九天之上的辰星始终闪耀。

“连本体尚存的我大哥，也只能含泪在人间讨生活，更何况已然沧海桑田的他们。大神们如今只能透过流有巫血的他与世间交流，可他没有被培养过，对肉眼以外的世界一窍不通，堂堂神祇只好学邪魔作祟，弄死无能的巫祝以便寻找下一个通事者。”

丧门不能接受，陆祈安说这是他幸运而小鸡不幸的地方，神人不同界，能平等待之的大神少之又少。

陆祈安向少年提议过，不如他跟退休的大神们火拼一场，一劳永逸，代价是无限次借住他婶婆闺房。

小鸡回道，虽然婶婆好像有点在意陆祈安，毕竟是与梦中情人相似度高达八成的仿冒品儿子，但她百分之百不会答应与没有婚姻关系的男子共宿；

而且，他可以明白他们被世人遗忘、却又渴望与人接触的痛苦，不才的他愿意努力学道，与大神们和平相处。

自古能对神明同理心看待的人类也没几个，当巫其实不需要太多聪明才智，只要怀着这颗真心便绰绰有余。

“小鸡子是好孩子。”陆祈安淡淡一笑，丧门心头跟着暖起。

“祈安，人家说我好，但我所做的只是道德要求的皮毛，你这种好才叫温柔。”

陆祈安一脸讶然，瞪大眼珠子道：“丧门，实不相瞒，全天下只有你眼中的我是个好人。”

“庇佑乡里、抚恤孤幼，并不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孩子能做得来的，你为什么不老实承认自己善良的一面？”虽然行善使得两人分隔两地，但丧门也很喜欢道心济世的陆祈安。

“我还不是被你逼的？”

“狡辩什么？”

“我来这摆摊、和人聊天是为了解闷，计划中绝对没有收徒这回事。你一开口求情，小鸡和遥遥姑娘的问题就落到我头上，他们暂时得到解脱，而我呢？日后小徒弟抱着死掉的小狐狸大哭，不求爹娘，只知道喊着师父师父，对他而言，我等同于半片天地。我能怎么办？就算全身插满管子，也得移魂赶去救他，多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