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中就读的男校，与隔壁镇女中多有来往，不乏联谊邀约，有时是一群人到快餐店或KTV聊天玩乐，有时则会假日到郊外踏青。

丧门多以学业为重拒绝，但总有推诿不成的时候；

碍于人情，他必须充当团队中招揽女生又不抢同性食粮的活广告牌。

同学说，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流标，好比旅行团的吉祥物，但他这个人和“祥瑞”绝对扯不上关系。

联谊当天微雨，并不适合往山区跑，但大伙集合后玩兴未减，还起哄要背着队伍仅有的三名女生上山，弄得女伴们嗤嗤羞笑。

其中有个女孩脸色苍白得很，丧门问她哪里不适，她却直摇头，勉强打起精神和男生们闹在一块，努力炒热气氛。

一进山区，丧门就兴起一股不祥预感，某种怪异的气味在他鼻间如缕不绝，可是其他人都没有察觉。

他们行至半途，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果然吃不消喊累，于是队伍停在山腰的平台歇息。

恰巧有个阿婆在平台摆摊，摊子十分阳春，插了把五百万大伞当布棚，折迭桌上铺着一层油纸，陈列草绿色的糕点。

“阿婆，这是什么？”女孩们凑过去问道。

老婆子亲切地招呼着：“这是草粿，同学给阿嬷捧个场好呒？”

大伙围了上去，丧门没来由地心悸，眼睁睁看着同学们大口咬下绿色的软糕。

“小帅哥，你也来尝尝！”阿婆朝他热络地笑，丧门看着，却像是使计得逞的奸笑。

他不愿意，却动弹不得。那个格外苍白的女孩，笑嘻嘻地过来把草粿亲手喂到他嘴里，换来众人鼓噪大叫。

大伙吃得津津有味，但丧门尝到一股恶心的臊腥味，像是腐败水泽的气息，没有生气，死亡的味道。

雨越下越大。

他们继续前行，山路滑溜起来，遍布暗绿色的植被，可当丧门低身去挖，指尖上的绿物却不是苔藓，而是水草。

他正感到困惑时，同学们在前头兴奋大喊，终于抵达那口名胜水潭。

潭水异常碧绿，看不见底。

“好热，怎么会这么热啊！”男生们不停嚷嚷，可是丧门身上却窜起一股寒颤。

他们不顾丧门阻止，逞勇脱下衣裤，互相招呼跳水表演，而苍白的女孩则是兴奋地叫着，更添游兴。

“那个，丧门同学。”

丧门回首，两个联谊的女同学神色惊惧地向他求助。

“我们觉得不太对劲，今天班上只有我们两个参加，我们一直以为『她』是别班的同学，结果那个女生一碰水就不见了⋯⋯”

丧门来不及细想，身后即响起呼号，水潭冒出大片水草，纠缠住他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扑通没入水中。

其中有个男同学离岸边不远，急急朝丧门伸出手；

丧门以为他拉得起同年的男孩子，不料地上太过湿滑，没有着力点可以使劲，就这样一道被拖入水中。

落水时，他隐约听见女子痛苦的泣音。

丧门憋足好大一口气，抽出随身的瑞士小刀，在水底割断纠结同伴的水草，把失去意识的同学往岸上抛，另外两个女生连手把同伴抱离水边急救。

“你也快上来啊！”她们着急地对丧门喊道；丧门也想，可惜力不从心。

在他眼前，苍白的少女在水中浮沉，双足缠满水草，几乎和水草化为一体。少女目光幽然，纤细的双臂向前搂抱住丧门，将他往水底拖去。

丧门张口冒出无声的气泡，水草的毒性发作，舌头发麻，呼救不了。

“你食了水莽，活人的气息被掩去，没有人找得到你。像我家人请了不下十个法师，就算我站在他们前头哭喊，他们也见不到我，我好难受⋯⋯”

“你⋯⋯”丧门很勉强才挤出一点声音。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我不该害你，可我真的好痛苦⋯⋯”

少女哀怨的低诉突然化作惊叫，丧门早想警告她了，不管人鬼妖，最好别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双男子的手覆在少女胸前，稍微一用力，便把她长年泡在水中的上衣给撕成两半。

少女生前残有的羞耻让她下意识地遮掩上身的春光，丧门因而从她手中脱身，却无法用麻痹的手脚游上岸。

这么危急的时候，底下那个凭空冒出的“美人鱼”还笑脸盈盈地望着他，好像他们昨天放学没吵过架似地。

不要再生气了啦！

我哪有生气？

才想摆脱形影不离的对方，和别的同学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就遇上这等祸事，丧门真的很厌恶自己招祸的功力。

但他实在使不出力，任由陆祈安过来按住他的耳侧，以口度气。

他们儿时约定好了，等他们长大离开四季如春的山林家园，投身进红尘世间打滚，过得好就相忘于江湖，而当一方痛苦得无法呼息时，另一方就会飞奔来救。

他们不分彼此，可以尽地情哭诉发泄，相濡以沫地活下去。

缓过气的他，眼神复杂地望向水中的友人，心却很难坦率地承认，陆祈安赶来救他，他很高兴。

陆祈安凑到他耳畔轻道：“丧门，我都能读心了，你承不承认没有分别。”

丧门不由得气炸，在他害羞的时候通什么心，混蛋！

这时，底下横生的水草汹涌窜上，陆祈安拔开腰间长剑，一剑斩落大半，水中顿时充满水草喷出的腥臭汁液。

他双足一蹬，敏捷地将丧门带出水面，让他尽情地大口呼吸。

丧门余悸犹存，被陆祈安半抱在身上也没推开他。

“丧门，跟你说个笑话吧！”陆祈安拂开湿黏在额前的发丝，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珠。

“什么笑话？”被那双眼温和地望着，丧门安心不少。

陆祈安清脆的嗓子朗朗说起——很久以前，一群年轻士子结伴到山林玩赏，半路正感到口渴，前头不远处恰巧有名美丽的少女为人提壶奉茶，他们上前与她攀谈。

少女讶异山中怎么一次来了这么多外客，而她壶中的茶水只剩一杯的量，遂提议士子们说说自己的事，以此为胜负，她这杯茶要给最值得敬重的那人。

头一名士子是县城新任的大老爷，成天想着百姓没想过权与利，所以为官至今两袖清风，唯有清誉与一挂知音。

第二个是城中大户少爷，家中独子，父亲百般疼爱，不事劳动，生平只好收藏书画，还有一干不嫌弃他纨裤的好友。

第三个则是教书先生，去年新娶娇妻，妻子怀胎六月。

最后一个，自称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爱山爱水爱美人。

少女评定末一位公子心境最高，就把茶水端去。

那人一饮而尽，对少女笑说：“姑娘，在下忘了说件事⋯⋯”

少女幽然道：“现在任凭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家乡有情人等着，胸怀天下苍生，也来不及了。”

那人摇首，咧嘴一笑：“在下只想澄清，我不是士子，吾乃道士是也。”

陆祈安语毕，水潭激起大波，双足与水草同化的少女破水而出，脸色狰狞。

“还不走！你不是它的对手！”

“姑娘，何必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陆祈安的指尖画去少女眼角的泪。

他一碰，缠在她双脚的茎蔓像是被什么烫着，僵直着落回水中，而失去支点的少女，则被他横抱过来。

“在下脱了你一件衣服，再赔给你一件。”陆祈安解开外裳轻手覆上少女赤裸的胴体。

少女将散着淡香的青衫按在胸前，呆立着无法思考，只见陆祈安持剑往水潭里走去，从容自若，仿佛水下的东西已是他的瓮中鳖。

“同学，我这里比较安全。”丧门往那一身苍白的倩人招招手。

少女泪流满面：“为什么？我害了你，你们还想要救我？”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姑且称之为骑士精神。他们是正值十七岁的血气男儿，见死不救太困难。

池水啵啵作响，大小不一的气泡像是滚水般激烈地窜上水面，持续一段时间后，冒出一枚异常巨大的气泡，一接触到水面即破开溢散出臭气。

丧门掩鼻，往平静下来的池面望去，大片水草浮上来，纠结成团状；

碧绿色极度优养化的池水逐渐混浊，最后化成一片无生机的死水。

“祈安。”

丧门一唤，萎去的水草上绽开莲花，荷香芬芳，掩去花所根植的污秽。

陆祈安初中时被诬陷扔进水池，他哭着去捞，也是在一瞬间开满的莲池里找到出尘世而不染的友人。

“陆祈安。”

丧门突然被人从背后抱紧，吓得一蹦，换来陆祈安乐得大笑。就在他要教训这混蛋东西时，陆祈安又正色地说要先安顿好姑娘家。

被拱出来当挡箭牌的少女，甩开身上纠缠她十来年的水草，用见骨的苍白双足走上岸，对两个湿淋淋的男孩躬身一拜。

“好在你们阻止我，不然我就要犯下大错。”

陆祈安宽慰道：“在这之前，也是你独自坚持住善念。”

“水里⋯⋯真的很冷⋯⋯我好寂寞⋯⋯”少女哽咽着，伸手抱住带她离开恶梦的男子，终于求得那一丝温暖。

她的躯体开始败坏，一块块腐肉落在陆祈安身上。

陆祈安安静地揽着她的腰身，直到女孩完全化作白骨。

丧门合上眼，如果他们早一些救她离开有多好？

他们将白骨披上外套，抱到警察局报案。警方赶紧调阅当年的档案，叫家属来认尸。等死者年迈的双亲赶到，又是一阵恸哭。

丧门出来青春联谊，结果拿着殡葬承包单回去。回程绕到市区医院探望得救的同学们，他们没有大碍，只是向天发誓一定要把那两个扛他们下山的温柔坚强女同学追到手，丧门表示加油。

“对了对了，阿丧、祈安，谢谢！”

“出外小心点，没有下次了。”丧门板起脸训话，陆祈安则是微笑挥手。

两人坐上公交车，到终站下车。放眼望去，偌大的世间就剩彼此，丧门忍不住发话。

“祈安，我知道我们不适合团体活动，不应该气你不去校外教学。”

陆祈安笑了笑，从来不会跟他计较。

“我们以前和同学都处不好，但高中三年来，班上同学把你当吉祥物，就算我不在，换教室、体育课都会叫上你，没有把你落下。以后上大学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我希望你能和大家多留些回忆。”

陆祈安低眉考虑良久，丧门还以为他会改变心意，却是笑说：“丧门，你心思真的很像女孩儿。”

丧门连揍友人腰肉三拳，陆祈安哀哀求饶。

“唉，实在不好启齿，我不去也是想拖着你不去。”

“怎么？会出事吗？”

“不是那回事。你以后进城念书，咱们就不能天天见面了，我希望你空下一点时间，就我俩四处走走。”

丧门怔怔地看着陆祈安，不自觉流露出儿时的口吻：“你好久没找我玩了。”

“对不起，让你寂寞了。”

他们扣着十指，在从小长大的山林间，走走看看，直到夕阳西下。

他回家跟老父老母报告今日的异闻，两老听得摇头叹息：“出去找人偷吃，被四少爷活逮送回来。阿门，这样不行呐！”

“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