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地上缠斗打滚，而且意识不清的丧门还占上风。僵持到后来，上官榆双手抱紧丧门大腿，林然然坐在丧门的肚子上，用他练了二十多年依然蹩脚的武术，把殡葬业抢尸体纪录二十三胜零败一和的丧家棺小开勉强箝制在地。

丧门明亮如炬的眸子瞪向林然然，宛如多事的陌路人。

“让开，祈安在等我！”

“醒醒啊，跳下去会死人的！”

窗外青影竟然能仿出陆大师七分神韵，可见这次的敌手对陆祈安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能够这般熟悉陆某人的存在，必须具备比公会还悠久的年资——

公会有本对付陆家的教战手册写了三百多年，比研究外来宗教如何并吞岛上仙道信仰还详细。

百年以上便非人，林然然脑中的选项三根指头数得出来，其中首选的嫌疑犯便是与陆家有宿怨的“无上仙宫”。

当初佛道两教在中原厮杀得难分难舍，道教打出“修道成仙”的招牌吸引信徒，若潜心修行，家里的鸡和狗也能一道升天。

那个成仙所登的天，不是远古被断绝音讯的上苍，指的是“仙宫”，自己人又称“天宫”。

仙宫被包装成无病无痛、长生不老的所在，他看过典籍上有种说法，术士追求的“仙境”，并非自然界特别提供给自认万物之灵的人类享用，而是人造的桃源，偌大仙宫出自一位强大仙士的手笔，成立的原意类似当今的公会，供给与众不同的人们一个栖身之处。

林然然猜想，那个曾经悲怜异人的大道者，建了琉璃金宫之后绝对没住下来，不然今日仙界不会是这副德性，完全忘了扶弱的初衷。

当初被欺凌的弱者，摇身一变成叱咤风云的仙人，这种落差总是容易产生心理变态。

史料记载，仙人曾试图干政，成了传奇话本中乱朝纲的妖孽国师，想要藉权势揽去百姓对天地鬼神的祀奉，但是他们把搞政治想得太容易，呼风唤雨不代表能国泰民安，到头来变成媚上欺主的乱源，随着政权的消亡一道走入历史，让后人笑话信教的皇帝全是贪婪的笨蛋。

仙宫会不自量力，说来也是过去曾有道教主政的辉煌时期，恰好一南一北，奉掌教者为天师，皇帝也得屈身一拜，请先生指点迷津。

其中一位就是陆家赫赫有名的开山祖师爷。

仙宫可能以为陆家藏着当初勾引皇帝、魅惑百姓的宝物，非得占为己有才甘心。

但事实就是没有那种东西，有的只有被暴君逼死的祖先，陆家给不出来，也不会去理会白痴，于是就结仇了。

林然然以自己的想法向陆祈安旁敲侧击，陆祈安拍手说道：“小然，你好聪明！”

相较于丧门不知情地使用“小然”一词，陆祈安明知他年长还把他当小弟弟哄，就显得白目了。这种目中无人的个性也很可能是得罪仙宫的原因之一。

仙人虽不老不死，但本质是人，人心贪婪，欲望无穷，何况是活了如此悠远年岁的他们，不得手绝不罢休，于是与陆家交好的丧门成了代罪的靶子。

由此可知，仙人不知丧门的身份，但被他们所利用的神明像知道。神像想要丧门这个千载难逢的金身，而施术的妖女提供了诱骗丧门的饵料，为的是事成之后，引出陆家道士。

而那个陆家道士也不来抗议被冒用身份，任由青影叫得丧门走魂。

“丧门，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丧门奋力挣扎，口中发出幼子的呜咽声，室友们都快以为自己是拆散良缘的坏蛋。

“陆祈安，你敢不等我，我就打断你的腿！”

原来他们小两口从小感情就这么浓烈，十多年来如一日。对比一眼就看穿真假的福德社长，丧门却对青影执迷不悟，果然真爱是盲目的。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满足丧一部分欲念，才能唤回他的理智⋯⋯上官，快脱！”

“为什么！”上官榆又一阵惊吓的尖叫。

“我是他的护卫，趁乱下手，难免有自肥的嫌疑。”

“然然，我怎么觉得你也快崩溃了？”

“我没有办法，就算揣测出缘由，也无计可施啊！”

上官榆也算是经历过一点风浪，偏头想了想：“呃，有次我被下药，压错一个女生，被甩巴掌才清醒打电话叫阿丧救我。让他痛，或许有用。”

“可是他的身子已经烫到无法感受疼痛⋯⋯等等！”林然然灵机一动，痛觉除了生理，还有心理层面，什么事会让丧门伤心，他再清楚不过。

“丧，你有没有想过，小陆为什么要寻各种借口避着你？”

丧门瞬间缓下躁动，怔怔地望着林然然。

“我太烦人？”

“那是因为你很不安啊，他又怎么不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他还是得用行动教会你，他不可能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许有一天，他会走到你看不见的远方⋯⋯”

丧门的眼神因悲伤而清明起来，林然然真讨厌这法子。

他半坐起身，衣衫不整地面对同样狼狈的室友们。只是他们披头散发、出了一身臭汗，丧门却带着青柳被骤雨蹂躏般的美感。

“我梦见小时候，我和祈安都只有冬瓜大，在老家的山坡上跑跳。”

“不要再提祈安了，你刚才至少喊了一百声『祈安』！”上官榆不禁埋怨道，被林然然重搥大腿。

“对不起。”丧门低首致歉。

“丧，你的梦可能就是你的心愿——和小陆一起开心地玩耍，无须成熟来面对世间种种。但这不可能实现，『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拐骗你，直到你发现幻境并非事实；也就是说，契约没成立，不用依俗还愿。”

林然然松了一大口气，只要丧门看开，从相信到否定，信仰效力瓦解，这件事便雨过天晴。

“小然，对不起。”丧门再次道歉。

林然然心头一跳，脱离他们束缚的丧门，转眼间已经踩上窗台，奋不顾身抱住虚幻的青影，然后从他们的视线中坠下。

上官榆放声大叫。

............

丧门再醒来，发现自己被固定在足以容身的莲花台座，除了眼球，四肢动弹不得。

眼前望去是神坛的摆设，红锦布上鲜花素果，檀香袅袅迷幻空间。

一人从烟尘中踏杳而来，长发披散，青衫落拓，一抹宽袖负在身后，一手拈着额前的青丝把玩。虽然那人不时赏玩路边风景，但丧门知道，他终究会来到他面前。

果不其然，那个闲散的道士立定于神坛之下，仰起一双泛着星泽的黝黑眸子，朝他灿然一笑；不论经过多少岁月轮转，还是那么好看。

“星君大人。”

丧门听见心里响应了一个名字，本来还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结果仍是失去了不少东西。

“陆某有一愿相求。”

啊，难怪他想不起来许愿的内容，因为他们不分彼此，真正的许愿者并不是自己。

那人堂而皇之地踩上神坛，油烛倾倒，红木供桌灼烧起来。

“来，丧门，不要怕。”

他僵化如木像的脖子勉强地点了点头。

从今以后，他不用再被困在高耸的天坛上，那座以高山为阶、云彩为堂石、太虚为座、宇宙为盖的大庙，那人都会为他逆天毁去。

这样子，他就不必听苍生哭泣，只要听他开心唱歌就好。

那人笑着按住他的胸口，一剑捅下，莲座染成血红。

他的灵魂深处还依稀记得，那是怎么一种绝望的痛。

他的同伴又哭又求地告诫过，人不可信，欲望大于天，无所求的背后藏着饥渴的獠牙，他真正要的东西，就算是九天之上的大君也给不起。

第二剑捅入他的眼窝，挖出他通古今的右眼，他只剩一只眼睛能看着他，可是仅存的半边视野被血水模糊大半，没能多看几眼，让他只能睁大懊丧的左眼。

“为什么⋯⋯为什么⋯⋯”

不管他怎么质问，那人都没有搭理，只是一边恶心地干呕，一边吞食他的心肉。

为什么要哭？不是已经如你所愿？笑啊，快笑给我看！⋯⋯别弄得他们相遇、相知，其实是场天大的错误。

他断绝一切神识之前，所想的不是恨，而是叹出满口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