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八岁那年，父母就作主把他订给亦家；

凭那时亦家的声势，要他入赘也绰绰有余。他受母兄耳提面命，战战兢兢地接待未来的妻子，要学着他父亲把女人当贵人般奉承，没想到在他抖着牙关，拼命想挤出一声问候前，对方却先伸出友好的手——我是亦心，小榆哥哥，以后请你多多指教啰！

太好了，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温柔又可爱。他感到自己仿佛重生了一回。

亦心小他一年，却总是早他一步学会世家规矩，在各种交际场合上仔细提点他注意事项，她挽着他的手向不知名的亲友们问好，里里外外都说他们真是对小璧人。

他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姻缘，这对亦心来说，说不定只是应尽的义务，但上官榆还是乱感动一把。

亦心知道他笨拙也没嫌弃他，两人得空可以一起坐下来喝饮料、吃点心，聊着彼此的家务事——通常是他单方面抱怨被兄姐欺负，以往觉得难熬的宴会都变得有趣起来。

他病了，亦心亲手熬粥送来；

被骂了，亦心听他哭诉；

问她喜不喜欢他，她说喜欢。

可能是从小不受父母关注的缘故，他以为亦心比上官家还像他的家人；

就算现在还不是，以后也会是，他的未来充满美好的愿景。

好景不常，他十三岁那年，亦家垮了。

亦心咬着苍白的唇，登门求他帮忙，但他只是看着她被赶出上官家。从此上官家独霸商场，上官榆多少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和亦心两小无猜，也只是母兄手上的一步棋。

因为实在太想念陪着他长成少年的女孩，他背着家里人，偷偷寻得亦心的下落，来到不足二十坪、散发着怪味的老公寓。

亦心的母亲出来应门，见到是他，没有多讶异，只是叹气，回头叫亦心出来叙旧。

亦心垂着脸现身，穿着过去他最喜欢、现在已经洗白的荷花裙，出落成亭亭少女，让他胸口鼓噪不休。

“小心，我好想你。”

亦心抬起头来，他能看见她眼中的依恋。

............

亦心知道，她曾经喜欢过这男人。

在她好不容易接受降临的厄运，想要抛开一切重新出发时，过去的未婚夫却找上门来。

他在她家人面前手足无措，说着不着边际的安慰话；

他这个人很不擅长做这种事，弄得她家气氛很僵。

但他失魂落魄离开之后，病重的奶奶却说算他有心，不是债主而是念着旧情找上门的，也只有这个身不由己的男孩。

他走了又来，怎么也赶不掉，造成她莫大的困扰。

每次都要拜托爸妈弟妹把他拦在门口一阵，赶紧换上以前千金小姐的裙装，有的拉链都坏了，还要用别针硬扣起来，就为了在他面前扮演漂亮可爱的小公主，留一个美好的念想。

有时候他来得匆忙，没能说上多少话，两人只是握了握手，她就觉得勇气百倍。父亲为此戒了酒，穿上尘封的西装出外打拼，说要东山再起，要让上官家重新捧着彩礼来向他的宝贝千金提亲。

她还来不及请上官榆等一等她，他就被上官家发现，拘在家中禁闭惩戒。

就在这时，心力交瘁的母亲倒下了，父亲在外奔波，家中失去经济支柱。

她不能再沉浸于过去的梦里，弟妹还小，不像她曾被捧在云端好些年，没有享受过荣华就被拖下水共贫贱。

她没有再去学校，而是从外头拿钱回来，买了好吃的给弟妹，也给奶奶换了好一点的病房。

母亲后来隐隐知情，却也没有其他支撑家境的法子，在她上工前都紧攒着她的手腕，数度崩溃哭喊着贫穷竟然能让父母接受自己的女儿到酒家卖笑。

她在那种地方坚持住底线，都是靠着催眠自己总有一天还能回到良家女儿的身份，和他一起生活。

有天，有名贵客说要包她台，她就穿着最受欢迎的学生服和热裤去了，没想到会是他，有瞬间脚好像踩不到实地，就要落入深渊。

妈妈桑还热情地招呼着：“上官二少爷，欢迎欢迎，这是我们这里的新秀，叫小鱼。”

在这世上，她最不希望被他看到自己这模样，羞耻欲死。

他却浑然不觉，哈哈答腔他也是条小鱼，端着喝去大半的酒杯，露骨打量着妈妈桑那成熟女子的曲线，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他支开妈妈桑，然后把她招来，她像具木偶般前进。她的小榆哥哥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她形容不来，也无法抗拒他全力的拥抱，还妄想着会不会是他听说了她家的窘境，特地来救她离开魔窟？

他却没有带她走，只是缓缓解开上衣钮扣。

“小心，我想到一个好法子，要是你有我的孩子，我妈说不定就会让你进门。”他舔了舔下唇，迫不及待。

“要是你家人不承认，我该怎么办？”亦心额际抵着他肩头，没办法思考。虽然很傻，可他真心想娶她。

上官榆怔了怔，似乎没思及骨肉连同母亲被抛弃的后果，可是亦心就在他怀中，日思夜想，魂牵梦萦，顺着唇深吻下去，有种令亦心困惑的熟练在。

“小榆哥哥？”

“你别装了，都被多少男人碰过了不是吗？”

亦心听了，四肢连着胸口痉挛起来。

“你走开、走开！”

亦心抵死推开他，跌在地上嚎啕大哭，上官榆吓得清醒，要去扶她，亦心竟开始疯狂尖叫：“还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贱人，你这个贱人！”

酒店经理也被惊动，叫保全把亦心拖出去，连声向上官榆道歉。

他们分得很狼狈，愚笨如他也知道，两人之间彻底完了。

............

上官榆小心翼翼地走向亦心，维持并肩行走的步伐，低头看着亦心生闷气的小脸。

“小心，我去算过命，祈安说我指头还有条红线，旧旧的，只是断了⋯⋯”上官榆用力伸出他的左手小指。

“听到没？祈安学长都说断了！”亦心仰头吼道。

“他是说线还在！”

上官榆振振有词地说他以支付这期陆祈安和丧门的学杂费，而且绝不能让丧门知情为代价，请陆大师一卜姻缘。

陆祈安本来爱理不理，他就算不接这笔订单，丧门还是会做牛做马供养他，是因为上官榆抱他大腿哭求才泄露一二。

亦心一震，她也请示了同样的问题，可是祈安学长不仅温柔地对她笑，还完全没跟她收钱！

“所以、所以，我们还是有机会，你千万不要喜欢上别人。”

亦心听得痛苦，她不像他，早就失去说傻话的资格。

他们无言来到校内情侣幽会密度最高的垂柳湖畔，亦心从提袋里拿出校刊，翻到介绍的那一页——朝阳湖，原名摘星池，以拱桥分东西二池，西池大东池小，乃逆风水青龙白虎之势，不聚生气反聚阴。

朝阳湖最有名的鬼事，莫过于垂首钓鱼的男人，如果有人见到，过去关心他为何频频叹气，男人就会转过翻白眼的水肿头颅，脖子缠满被当作钓竿的柳条，反复地说：“好痛苦，不能呼吸，呼吸不了吶！”

亦心硬着头皮读过三遍，但可怕的东西不会因为看熟就变得亲切。

上官榆也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挺起胸膛安慰亦心：只要想想这种文章是他家小室友趴在堆满零食的桌面、抖着鸟脚瞎掰出来的，就会觉得好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