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大清早，盲山。

顺着灌溉渠一直往源头走，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有一座破败的小屋，小屋不大，从外形看里面顶多放一张床再加上一个不大的桌子就能占满，门是修修补补过的木板门，看上去薄脆如纸。

小狗从门里出来，一脸笑容的伸了个懒腰，随后转身把门关上，大步朝外走。

刚走出几步，又回头恋恋不舍的看了看，随后突然朝地上一跪，虔诚的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喃喃道：爹、娘，孩儿就要离开家了，如果你们有灵就跟过来吧，我会在别的地方给你们设灵供奉，保佑孩儿吧。

他拍拍尘土起身，刚准备走，不远不近的迎面来一个人，是张大嘴，丐帮的二袋弟子，也是小狗在丐帮唯一能算上朋友的人。

张大嘴没走近，在一个确认小狗可以听到他声音的位置站定，朝他一挥手，道：走吧，搜山去！

小狗摇摇头，一笑道：不了，张哥，我今天不去了。

张大嘴“咦？”了一声，小跑到小狗身边，小心道：你不怕王广生点卯啊？

小狗微笑，摇摇头，沉默以答。

张大嘴突然盘坐下来，从胸口翻出旱烟，边点边说：害，我也厌倦了，要不是王广生天天拿大话压我们，谁愿意去啊，盲山那么危险。

他吐出一口烟愤愤道：说什么一定要为石长老报仇，不然石长老死不瞑目，却不见他自己入盲山，光知道围在小姐身边，天天催着我们去搜山。

小狗道：石长老两夫妇是他出钱下葬的。

他顿了顿，有半句没说，应该是“他出了钱，那我们只能出力”

张大嘴在路沿上敲了敲烟杆，漫不经心道：我知道，狗日的，不知道这小子在哪儿发的财，出手那么阔绰，从开始搜山以来，每天中午他都带着小姐来给我们发酒水，干肉，这一连十几天了，愣是没把老子饿瘦，他妈的！

小狗尴尬的笑了笑，朝盲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道：这钱，还未必是他出的。

张大嘴伸了个懒腰，恍惚又道：十几天了啊，那对狗男女就算没饿死，也要让野兽吃了，不知道还能搜山搜多久哦！

小狗皱了皱眉，心道：爹娘，如果你们真的有灵，就顺便把李哥和他姘头一起保佑了吧。

张大嘴突然贼兮兮道：对了，你不搜山，准备去哪儿？该不是要脱离丐帮吧？你可知帮规？

小狗急忙连连摆手，想了想又平静下来，道：是，我准备脱离丐帮了。

张大嘴惊的跳了起来，道：你认真的？

小狗犹豫，然后点点头，道：张哥，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他说到后面声音渐低，似有些后悔把话说了出来。

张大嘴不在意道：走？去哪儿？

小狗犹豫道：东京！

张大嘴疑惑道：去东京干嘛？

小狗想了想，迟疑道：要饭！

张大嘴眯着眼睛狐疑的盯着他的眼睛，良久，叹了口气，道：我还是在本地要饭吧！

小狗在张大嘴说完以后，微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出了盲山村口再往前走三个时辰就可以到广阳镇，这几天在村口这个位置总是守着一个奇怪的人，听好事的人说，他总是天不亮就来了，天微微黑就走，一连十几天比公鸡打鸣还准点，也有人去找他攀谈，但他好像是个哑巴，谁也不知道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有村里老一辈的庄稼人说，那是六魄少一魄的守村人，专门抵挡魑魅魍魉的，于是有些小孩悄悄的在他身边放了一些贡品，什么都有，糖豆、山楂、弹弓……

不过他今天没有来，小狗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有些愁思，他本来想，最后离开的时候，至少会有个人可以告别，结果他没来。

小狗叹了口气，再往前走，石梅梅等在路边，朝他惨然一笑。

二人找了个树阴坐下，石梅梅淡淡道：听大嘴说，你要走了？

小狗低着头，细声道：嗯。

石梅梅笑了笑，道：好事，以前你舒云哥哥也总是想着让你脱离我爹弄的那个什么丐帮，就盼着你有出息。

小狗蓦然的“嗯”了一声。

石梅梅仰头呢喃道：其实啊，我知道我爹娘的事儿怪不了他，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小狗侧头看了石梅梅一眼。

石梅梅笑道：我说这个话是不是很奇怪？

小狗摇摇头，笃定道：李哥确实是无辜的。

石梅梅笑了笑，自顾道：无不无辜都不要紧了，报不报仇也不重要，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阿爹死后，家里那三分地也被小叔家占了，现在我是吃口饭都要看人脸色。

小狗惊讶道：你说谁？王广生吗？看不出来他会给你脸色…

石梅梅眼敛垂了垂，低头黯然道：现在不给，不代表以后不会。

她手托香腮笑问道：你觉得我美吗？

小狗点点头“美”。

她捂嘴笑道：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了。

随后她又黯然道：可就算是再美的脸，美的像说书先生说的话本里头一样，也总是要老的。

小狗若有所思，道：可是不管你嫁给谁，都是会老的，如果老了就要看人脸色，那嫁给谁又有什么分别？

石梅梅摇摇头：那不一样，阿爹阿娘在时，我尚有的选，可以选一个不会嫌弃我老的，不会给我脸色的，哪怕找不到，也选个好看的，自己心宜的再不济也有一场欢情。

她捂嘴笑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淫荡？

小狗摇摇头，道：谁都喜欢好看的。

石梅梅又自顾道：可是阿爹阿娘走了，这天地间我像被拔了根的野草，只能任人摆布，小叔家要占我的田，我不能拒绝，便是告到了官府，我也赢不得他，王广生要操持我爹娘的葬礼，我不能拒绝，他要找个地方给我住，我也不能拒绝，他要给我饭吃，我更加无法拒绝，现下我爹娘新丧，他还顾忌一点对我客气，可是对于他来说，我就是养在家里的猫猫狗狗，又能客气多久呢？

石梅梅叹了口气：早晚是他的人了，便是要我做妾，我又能怎么拒绝？都说天地宽广，可你看，哪里有一寸土地是给无父无母的女儿站的？

小狗想了想，道：人贵自重，而后人恒重。这是李哥告诉我的，他说意思是，人只有自己看的起自己，别人才能看的起你。

石梅梅笑道：怪不得他总心心念念要帮你，说你聪明。

小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石梅梅伤感道：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了，大概还是因为他总念叨你吧。

小狗问道：那为什么还要搜山？不能放李哥他们一条生路吗？

石梅梅摇摇头，道：不是我要搜山，是王广生，他要取代我爹当那个什么乞丐的头子，最好的方法一个是娶我，一个是给我爹报仇，哪怕只是摆出要给我爹报仇的样子。

小狗了然，不再多说。

广阳镇，如常的街道，不是赶集的日子，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一家名叫《救人之急》的当铺里，一脸麻子的王掌柜正一手拨着算盘，一手端着茶壶，面色凝重，忽而有小厮来报。

“王掌柜，小乞丐又来了。”

王掌柜冷冷的"嗯"了一声，缓缓停下手里的动作，又放下茶壶，转身之间已经换上了另外一张笑意莹莹的面孔。

他迎出门去，在门口刚好碰上小狗。

王掌柜笑意盈盈道：贤弟又来存发财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人迎进里屋的会客室，又吩咐了小厮看茶。

王掌柜又笑意盈盈道：贤弟这次打算存多少？我这就让人去取笔墨，给你立字据。

小狗笑了笑，摇摇头，“麻烦大哥了，这次我不是来存钱的。”

王掌柜“哦”了一声，后仰靠在椅子上，似有些不悦，但还是笑着道：那你是来找大哥叙旧的对吗？

小狗摇摇头，“也不是，大哥，我是来取钱的，单子我都带来了，这些年在您这儿存的钱我算了算了，有八两银子了，加上您说的利息，应该有十两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来一叠厚厚的字据，每张字据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并加盖了“救人之急”的印章。

王掌柜接过字据，看了看，扔到面前的桌子上，笑道：贤弟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用怎么多银子?

这时小厮进来奉茶，王掌柜看了一眼，不悦道：这是哪儿的茶?

小厮道：张员外送的龙井。

王掌柜大怒，对小厮吼道：谁让你拆的？那是要还给人家的，滚出去！

小厮一愣，悻悻的退了出去，退至外门一声嘀咕：这不是早就拆了么？

小狗怯懦道：大哥，生气伤身子。

王掌柜“唉”了一声，叹道：也就你心疼大哥了，这些奴才都盼着我死才好呢，那张员外是真要送我茶？那是变着法来催我还钱的。

小狗疑惑道：那大哥你还了他，不就行了么？

王掌柜道：哪有那么容易啊，你明白大哥的，大哥绝不愿意欠人钱，只是无奈啊，前阵子铺子里亏了一笔大的，小厮花八十两收了一尊假玉佛，原我还不知情，那天小厮失手把玉佛打碎了，你猜怎么着？

王掌柜双手一拍，道：里面全是石头，就外头皮上，染了一层薄薄的颜料。

王掌柜又挨挨叹道：那八十两打了水漂，那是店里周转用的钱，现在还不上了，要不是家里妻子老小都要吃饭，我真想把店就卖了，把欠的这些债都给还了。唉~

小狗嘴笨，心却不笨，知道这是不想给钱了，一时也不敢安慰。

王掌柜话匣不开，又假意关心道：贤弟是突然出了什么事儿么？这么着急用钱？

小狗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道：欠了赌债，追债的要断我一条腿。

王掌柜一惊，忙问道：欠了多少？

小狗想了想，“十两！”

王掌柜冷的一笑，不再说什么。

忽而他又道：贤弟，店里现在没那么多钱，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这些单子留下，我先给你五两，过后等哥哥缓过劲了，你再来取，你也不想看哥哥一家老小都到路上去喝西北风吧？

小狗想了想，道：八两，剩下的二两我自己想办法。

王掌柜迟疑的看着他，冷笑道：贤弟真是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小狗淡淡的摇摇头，道：是大哥不太一样了，我感你的恩，多年前大哥还没这当铺的时候给过我一吊钱，因为那一吊钱我才能看病吃药，才活了下来，后来大哥说要筹发财金开店，我也是有多少都往您这送了，今天我也不多要了，您给个五两银子吧，我要离开广阳了，身上实在没有盘缠。

王掌柜死死盯着小狗看，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招呼小厮拿了五两银子过来，又把小狗送到门口，眼见小狗离去，他忽而道：兄弟？

小狗回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王掌柜笑道：珍重！

小狗回道：珍重！

当铺里一个小间，一个妇人掀开门帘，掐着腰一扭一扭的走到王掌柜身边，一把捏住了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又让人把钱拿走了，拿吧拿吧，你就等着让我们娘两喝西北风去吧。

王掌柜吃痛，侧弯着腰委屈道：夫人手下留情~

那妇人松开手，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我不是告诉你，小乞丐这钱不要还给他么？把单子留下，人打出去不就完了?那是我留给孩子上私塾的钱，你倒好，一下给出去五两，你说，你什么意思?

王掌柜摸着耳朵，一脸无奈道：可是…那本来就是人家的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