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岚烟随道人来到大厅旁的小厅,只见在火盆旁取暖的小男孩脸上已有了些血色,正担忧的望着柳岚烟。
柳岚烟蹲在他面前,小声问:“带你来的姥姥呢?”
小男孩道:“是爷爷带我来的。”
柳岚烟嗤笑一声,回头对守门道人说:“这孩子敢情是冷昏头了,连爷爷和姥姥都分不清呵。师兄,可有个什么现成的热食,给他暖和暖和则个?”
守门道人应诺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支开了守门道人,柳岚烟正色回头端详这小男孩。
他知道这男孩是谁,也知道送他来的人不是姥姥而是爷爷,反正没人会记得那人的模样,因为那人不会让人有办法去记得。
小男孩才三岁,眼中毫无惊怖,更不怕生爱哭,颇有大器之相。柳岚烟随即叹了一口气,可惜这小孩命途多舛,日后也不知能活到几时?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想了想,说:“爷爷只叫我孙啊、孙啊的。”
“你爷爷姓什么?”
“姓什么?”小男孩似乎不了解。
好,这样最好。柳岚烟忖道。这位爷爷果然想得周到,不该说的没说。
“听好了,”他要求小男孩盯住他的眼睛,“以后,在我之外的人,千万不可以提到你爷爷。”
小男孩蹙起眉头。
“别问为什么,否则你可能会死,死!你明白吗?”
小男孩乖乖地点头。
“还有,以后我叫你阿瑞,别人也叫你阿瑞,记得吗?”
柳岚烟心中想着:大雪兆丰年,下雪是瑞兆,在瑞雪中来临的小男孩,就叫阿瑞吧。
小男孩对于自己新添了一个名字,感到似懂非懂。
柳岚烟则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他等待此刻已经等了一年。
一年前的清明,一位前辈在长廊的暗角要求他许下诺言,要将这男孩好好调教长大:“会杀死他的人也在长生宫之内,但我相信不会是你。”
“那人是谁?”当时他问。
“我不知道,翠杏一直都没说。”
所以柳岚烟必须隐藏起这孩子的真实身份,而他首先必须教会小男孩如何保护自己。
不许提起爷爷的事,不许谈以前的事,对外一致说自己是孤儿,柳岚烟的远房表亲,送来当道童的。
他必须教会一位三岁小儿这些。
他注意到小男孩阿瑞的眼睛很像翠杏,眼睛不大,但灵活得很,不知道这么聪明的翠杏,会栽在谁的手上?还生下了这个孽种?
翠杏会有今天的遭遇,他也应该负有极大的责任!
而翠杏必须独自承受这一切痛苦!
柳岚烟对翠杏感到深深的罪恶感,他曾经疼爱这女子,曾经对她日思夜想,而今竟不知道翠杏身在何处?是生是死?那位亦师亦友的前辈完全没交代。
翠杏是他这位前辈的独女,两人在他出家清修之前曾经有过婚约。
这位前辈,人称符十二公,在入观清修前就是有名的火居道士,钻研阴阳、兵法、奇门异术,也专修内功,尤其是道教的“啸法”。
丧妻之后,符十二公将家业交给独女,进入长生宫闭关。
年方十六的翠杏十分独立,不但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常常上山给符十二公送资粮,也拜会她自幼拜师的“坤门”女道,正因为这层因缘,才结识了当时有心学道、常常上山的柳岚烟,两人情投意合,符十二公还有意收他入赘,接管符家家业。
无奈柳岚烟最终决心出家修真,中断了婚约,翠杏还痛苦了好一段日子,不愿上长生宫,免得碰见他。
在长生宫接受“三堂大戒”后,依他出家前所习道术的特色,柳岚烟正式被收编入“艮门”门下,追随艮门资深道士司华容学习。
对于翠杏,他自知理亏,因此在长生宫分外用心侍候原本要当他岳人的符公,符十二公也不责怪他,只说:“世间情爱毕竟是修真养性的障碍,老夫也不会怪你。”
后来翠杏又恢复了上山探父,每个月都会跟符十二公小聚,对柳岚烟也不那么避忌,见面依然点头微笑。
某一天,柳岚烟觉得翠杏似乎好久没上山了,才忽然发觉符十二公也不在长生宫了,问遍了观中道人,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柳岚烟心疑不已,下山到符家寻访,发现符家家业已散,老宅也易主,符十二公恍如在人间消失。
柳岚烟满腹疑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担心是因为他的关系,令翠杏有何不测,却又无处可寻觅答案,这令他内心更为痛苦。
直到那日清明庙会,符十二公突然在大殿用密音传耳呼唤他,这些年来的疑问才有了个端倪,却又引出了更多的疑问:翠杏生下的是谁的孽种?为何会为那人生子?为何有人要杀这孩子?为何符十二公必须离开长生宫?为何翠杏下落不明,无法照顾亲生儿子?
不管怎么样,阿瑞是翠杏的儿子,他一定会悉心教导长大!
目前除了守门道人,尚无人知道阿瑞的存在,于是柳岚烟当下决定先带阿瑞去见他的艮门业师司华容,向他呈报。
那是他进入长生宫时必须建立的师徒关系,他必须被纳进“长生八门”之一。
长生八门依八卦命名,其中坤、离、坎、震、艮、兑、巽七门各有业师、子孙,唯“干门”已断嗣,无再传承。
有人说干门乃源自长生宫创始人仙人范长生,不设干门是为了尊重祖师,知情者则知晓长生宫在百年前有一场恶斗,干门中人或死或出走,此是另一脉故事,且先不谈。
长生宫原是较小的“子孙庙”,原名“长生观”,一般上“观”比“宫”的规模小。
观中的道士是出家的,自无子嗣,为了有人继承,自然必须收徒,于是有师父、徒弟、徒孙等一脉相传以确保后继有人,所以这种形态的寺庙、宫观被称为“子孙庙”。
然而,如果子孙庙扩大,分支便随之增加,组织也必须愈加完备,就变成类似大型“十方丛林”的复杂制度,而称为“子孙丛林”,如此就有资格进行传戒仪式,也有能力收容挂单寄住的云游道人了。
那位带阿瑞进来的守门道人,正是外地来的挂单道人,这些云游十方的道士居无定所,不热中宫观中的琐事,所以应该不会马上将小男孩的事报告给住持听才是,柳岚烟要在住持得知以前,先报告自己的业师司华容。
他带小男孩离开守门道人留守的小厅房,避开一般人常走的廊道,又专走风雪较容易吹入的路线,他估计没人会在大雪天出来遛达的。
好不容易,柳岚烟才来到司华容的小室,敲门之后,待门内有人应答了,才推门而入。
门一开,火盆子传来熊熊的暖意,热风袭面而来,而司华容正端坐在蒲团上读书。
司华容年近五十,不胖不瘦,体态硬朗,目光刚直,显是平日专习外家拳者,其面容红润,唯头发渐白悄悄泄漏了年纪。
他见柳岚烟进来,马上放下手中经书,笑逐颜开,但一见到身边有位来历不明的男孩,则拉长了脸:“这孩子是谁?”
“师父,我正是为这男孩而来。”柳岚烟说,“他叫阿瑞,是我一位远房表亲的孩子,自幼相熟,如今他父母相继过世,因此托我照顾。”
司华容打量了一下男孩,又打量一下柳岚烟的眼睛,展眉颔首道:“你报告住持了吗?”
“尚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