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罢,纷纷依言行动,迅速退入二郎庙。
一入庙里,姜人龙马上拿根树枝,在鼎炉满满的香灰中画出四周地形:“咱们在山阴面,中午之前,我们都未占优势。”
众人全部点头,唯有阿瑞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
旁有一人小声道:“咱们面向阳光,敌暗我明。”
此人乃峨嵋山隐士,年纪四十上下,真名不具,来历不明,自称“老山樵”。然其双目炯炯,音声沉稳清楚,虽满脸风霜灰土,仍掩不住一股浩然之气。
姜人龙又说:“其间神射手仅有一人,其余五人皆非射箭高手。”
“何……何以见得?”阿瑞又忍不住问了。
姜人龙不回答他,忙碌的在香炉中画来画去。旁边有位老者小声解释道:“射一枝箭,从取箭、搭箭、拉弓、瞄准、放箭必有其时间,方才箭如雨下,至少五人不停射箭才有可能,但因射箭仓卒,飞箭飞得并不笔直,箭身旋转摆动,有失准头,然而每隔一息,必有一凌厉之箭飞来,此箭劲道特强,杀气特重,目标明确,足见其中必有一名神射手。”
阿瑞听他详细解说,大为叹服,于是揖手道:“承教!敢问前辈何人?”
“不敢,只是总工头手下败将而已。”
“手下败将?”
“四川峨嵋、青城山各路好汉,都是总工头弈棋的手下败将,对他敬仰,甘为其指挥,保护都江堰,共同为四川生灵出一分力!”
阿瑞不知,此人乃青城山隐居的道士朱朔,乃明太祖庶系后裔,年幼家道中落,因机缘入山求道,内功造诣甚高,不为世人所知,若非张献忠迫境,也将老死山中不存片纸记录。
姜人龙叱道:“那边噤声!生死关头,哪容你们天南地北?”
“总工头恕罪啦。”那跟阿瑞说话的道士朱朔赶忙陪笑作揖,对于被比他年轻的姜人龙叱喝,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白额狼随时会攻击,敌暗我明,不可妄动,”那位“老山樵”作声道,“然守势对咱也不利,咱们似乎不该按兵不动,不知总工头以为如何?”
“白额狼早就正在攻击了,”姜人龙道,“是吧,王道长?”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寻找王道长的踪迹,只见在二郎神塑像之下,方才从山上冲下的三人中没死的那名男子,王道长正五指紧扣着他的脖子,另一手横了一把在他颈上,那男子满脸凶狠,一点也不似方才羸弱的模样。
王道长冷冷道:“总工头果然料对了,此人指头结茧,是拉弓的老手。”那男子双手不敢稍动,一双眼珠子滚溜的扫视众人,仿佛要记清每一个人的容貌。
姜人龙觑了眼男子的手,拉弓的指节上结了厚茧,还有刚磨破红肿的,显然刚才在山上放箭的,他也有分。
他看穿了他们的伎俩,昨晚的十多名刀客是计谋的第一部分,目的在让他对现在的三人不起杀机,让他们的间谍能成功混入敌营。
姜人龙道:“看你不像生间,莫非是个死间?”
那人听了,反倒一脸困惑。
“敢情你来了不打算活着回去,那就是个死间啦。”
间,间谍也,《孙子》曰:“故用间有五: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
姜人龙想,这人利用两个俘虏作牺牲,使苦肉计混入他们,大多数是为了试探,然后乘机开溜。
如果真是个死间,就是为了给他们假消息,或打算以性命相搏,直接摧毁他们的核心(而姜人龙本身就是核心),或在重要时刻里应外合。但对方是一支仅有二十余人的先驱部队,旨在探敌,不在攻坚,尚没必要出动死间……
除非成都已陷,大军已迫近灌县。
除非他们真的想先除掉姜人龙,好减少日后的阻挠。
这不像张献忠的作风。
这用计太深,不是张献忠的作风。
姜人龙觉得这里头太多变量,太多假设,头绪太乱,如今他想知道,这男子是什么人?什么地位?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还有,何人在主使这一切?
他继续用语言压迫眼前这男子:“既然是死间,也没有让你白死的道理。”他令人用绳索捆绑男子,不令他有四肢伸展的机会,将他架到二郎庙门去。
“老山樵”说得对,如今攻、守皆难,要能死中求活,必须另辟新局,而这男子不管是谁,都是这新局不可或缺的一步棋。
他将男子绑在二郎庙门外,要令对方能看得见他,如果这男子是重要人物,对方当然会投鼠忌器,如果他不重要,说不定马上会有枝哑箭结束掉他性命。
姜人龙道:“你且为我们当个门神,要是当得好,二郎君也许会多赏你两年命。”
那人惊恐的环顾四方,唯四肢被五花大绑,丝毫动弹不得,口中想要说话,又硬生生的吞了进去。
二郎庙背山临江,山门正朝岷江,庙门外有一根系马绳的柱子,那人被倚靠在柱上,看不见后方山林,由不得心惊胆战,不知何时何方会有飞箭夺命。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高,充其量只是张献忠手下的三流角色,所以这趟派他来,的确是要他送死,还要他送上一个假消息。
可是,死亡的恐惧令他改变了想法,他或许可以不死,或许只要他透露正确的消息。
“你想背叛?”一把清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令他顿时不寒而栗。
他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也知道此人正在山林中盯住他,搞不好一枝箭已经搭在弓上,瞄准了他的背后,他猜想是一枝火箭,因为那会让他在讲出任何消息之前更迅速死亡。
死亡的阴影覆盖上来,他过去的记忆混乱的涌现。
他想起,他是四川永川人,因游手好闲而不见容于家人,便思出外去闯个万儿,在外乡游荡了许多时日,遇上张献忠招兵,便加入军队,学习耍刀射箭等杀人之术,四处攻城,见财便抢,见人便杀,常常还能奸淫妇女,奸了就杀,过着无法无天的日子,很是快活。
他周遭的所有人都以杀人为常事,刚开始他还会良心不安,久之杀顺了手,也杀上了瘾,还觉得无论怎么杀,都比不上大头目张献忠来得厉害。
他强暴了不知多少妇女,但记忆最深的一次,还是不久前攻打到家乡那一次。
大军迫近永川时,他已经在想,以前喜欢的邻家姑娘嫁给了一位读书人,他恨得牙痒痒的,这趟是个好机会,他岂能放过?
于是在破城时,他刻意杀去那读书人家里,强暴了那以往的心上人。
当他将大刀横在心上人脖子上时,她狂乱迷惘的眼神,忽然令他觉得恶心,觉得她跟任何一个女人没什么不同,于是,他无需狠下心就抹了她脖子一刀,就如他做过千百次的同一件事一般。
但在事后,在屠杀完成后,在杀戮的疯狂平静下来之后,只要一回想起那一幕,他便会呕吐不已。
他又吐又哭,还会忍不住全身发抖,在炎夏烈日下发抖得像埋在冬雪之中。
而今,那种呕吐的感觉又回来了,虽然自昨晚粒米未进,原本预备当早餐的干米团还留随身行囊中,挂在山林中的一棵树上,但胃里头好像总有点东西要翻出来。
如今死亡已经贴近他眼前,他才忽然明白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临死前的眼神是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