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开始打在头上了。
阿瑞在黑夜中走过索桥,由粗绳和木板搭成的桥身摇晃不已,脚底下的大河水声滚腾,有千军万马的气势,阿瑞听了,不免暗自心惊。
长长的索桥越过辽阔的河面,远看恍若在风雨中扭摆的巨蛇,阿瑞留心着脚下,生怕不小心踏空了,下面是天寒水急的河面,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过了索桥中央,总算看见对面依稀有灯光,在灰沉沉的风雨中若隐若现,阿瑞想象着灯光所带来的温暖,脚下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根据他的经验,再过不久,雨势就会变得更大了。
果然,雨水毫无预警的倾盆而下,忽来的大片雨水令他以为山洪暴发了,淋得他头上的笠帽都差点被冲下来。
雨势好大,眼看一时三刻不会有停雨的意思。
他运起轻功,好不容易走上滑溜溜的山道,才发现灯火来自山道边的一间破屋,亮光自土墙破洞穿出,雨声很吵,听不到屋里的动静。
阿瑞抖了抖蓑衣,决定进去躲雨。
他推开破门,一股潮湿的暖意涌出,才知道破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显然都是躲雨的。
众人席地而坐,门边堆了一地的蓑笠,一名破衣男子四处穿梭,手上提了个大壶,直呼:“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看来,这里不仅是间破屋,还是间客栈,不过他不记得门外挂有酒帘之类的。
满屋是人,大约有三十名男子,老少皆有,却没人搭理阿瑞,连觑他一眼也没兴趣。
阿瑞退出门外,将蓑衣抖干了些,才再度进去。眼看除了门边之外,再没个放蓑笠的地方,他只好将蓑笠跟众人的堆在一块。
“招待不周呀。”破衣男子满脸堆笑,灵巧的穿过人群,来到阿瑞面前,“里头有位子,客人要点些什么?”
阿瑞瞄了瞄里头,只见角落依稀有一小方块空间,墙上还破了个洞,透风,不时飘进些雨。
“要点些什么?”破衣男子又问。
阿瑞左顾右看,看不见柜台,当然也没掌柜,端的是家徒四壁:“你们有什么?”
破衣男子提了提大壶:“热茶,五文钱一杯。”
“还有呢?”
“热茶五文一杯。”
阿瑞楞了半晌,才道:“那我不要了。”
破衣男子依然满脸笑意,露出一口松动的黑牙:“不喝茶的客人没位子,客官请罢。”
说着,男子已推开破门,哗啦哗啦的雨声夹着响雷,一涌而入。
众人中有人忍不住说话了:“你行行好,有位子就坐下吧。”
阿瑞环顾众人,见有的人朝他点点头,他只好摸摸囊袋,翻出一枚五文钱,破衣男子收了钱,从怀中摸出个脏兮兮的小杯,熟巧的倒了一杯给阿瑞,向他指指角落的空位,便一溜烟走到屋角,跟众人一块儿呆坐。
阿瑞小心地踏步,生怕踩到人,也怕杯里的水溅到人,他寻找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用脚尖踱过去,好不容易才熬到了角落。
角落仅能容他曲腿坐下,墙上还有个洞,壁洞外野风呼呼在刮,吵得教人心烦,他喝掉手中那一小杯茶,将杯子塞入壁洞,又歇下肩上的布袋挡着壁洞,才算能将就休息。
阿瑞旁边瑟缩着一个男人,鬓须杂乱,蓬松的头发用根麻绳随便绑着,满脸落魄,看上去有五十许,或者其实年纪没那么大,无神的眼睛望也不望阿瑞一下,只管用指尖在两腿间比划着不知什么。
阿瑞沉下气,这下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众人。
四周全是些和他一般脏兮兮的男人,身上都结了层垢,衣服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乞丐相差不远。
众人暮气沉沉,好似只管齐心合力等雨停歇。
“嘿嘿……”阿瑞身边的人忽然自顾自的笑起来,洋洋得意的连连点头。
阿瑞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人穿的是寻常读书人穿的儒鞋,身上衣裳虽破旧不堪,也还看得出是儒服,只不过人看起来有点儿风狂。
“秋风残叶,而今是何局?”那人自言自语道。
阿瑞没理会他,只当没听见。
不料,人群中竟有人回答:“不管什么局,总之是个残局。”
此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声仿佛耳语般细密,却字字清楚传入阿瑞耳中,有如正在身边。
阿瑞心下觉得蹊跷,此处显然卧虎藏龙,说不定是乱民或盗匪的窠穴,一个不小心,不知又会陷入什么乱局。
那儒生又道:“何以见得?”
那声音又传来了:“而今天下纷纭,大局未定,彷如残局,未见先机,不知何年何日方能定局?”
“兄台差矣,天下已定,何来残局?”
“此话怎讲?”
“闯王进京,稳坐宝座,天下已是李家所有。”
大明江山百年腐败,民变四起,其中最强劲的两股势力就是张献忠和“闯王”李自成,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众叛亲离,无路可逃,只好跑去皇城北侧的煤山上吊。
那声音嗤笑一声,道:“老兄耳目不灵光,那老李早已落荒而逃,现在天子宝座上坐的是胡人。”
儒生双目圆睁,披发一抖,颤声道:“愿闻其详。”
“镇守山海关的吴将军大开国门,引胡人长驱直入,打败李自成,许多大明将领纷纷投入胡人麾下,胡人大军,大半是汉人,咱汉人自毁长城,沦丧至此,大明江山这方,已是死局难解。”
儒生听了,不发一言,良久方说:“兄台是观棋者矣?下棋者矣?”
那声音冷笑道:“人言观棋不语真君子,在下,是个伪君子。”
“如此,敢问名讳?”
“你敢问,我可不敢答。”
“何必藏头露尾?”
“我说过,我是伪君子。”
阿瑞听着那两人对话,只觉暗潮汹涌,一来一往如剑拔弩张,令人窒息。
不知两人是何等人物,会在这破屋里一块儿躲雨?
忽然,那儒生转头瞪住阿瑞,阿瑞眼神畏缩了一下,忙闪去一边。
儒生察觉阿瑞听见他们对话,便不再说话,依然以两指在腿间比划,仿佛在画符,偶尔叹气或嘿然一两声。
外头雨声吵闹,听在耳中有催眠作用,阿瑞听着听着,竟然昏昏欲睡,他强打起精神,抱紧布袋,睡意却愈来愈浓。
他担心四周的人来历不明,这种乱世还是得提防的好,可睡意真的驱之不去,逐渐披盖上他的四肢。
就睡一觉吧……他鼓励自己。
终于,他毫不抵抗的合上双眼。
他有好多日子没有好好睡过了,很奇怪,如今天下这么混乱,又身处于一大堆不认识的人之中,他竟能睡得那么深沉。
在梦中,这数月来的混乱日子如激流般飞快掠过。
有人说,只有浅睡才会有梦。
有人说,梦会将当天吸收进脑子的信息整理一遍。
可是阿瑞已经太久没好好睡过,连浅睡都没有机会,自从一味堂那一战之后,他往往才刚要入睡就惊醒,生怕有人会乘他熟睡捅他一刀,或许这也是因为他总是没办法找到一个安稳睡处之故。
梦中,他又回到了一味堂。
一味堂二楼,奄奄一息的老布摩喘着腥气,趺坐运息,脸色狰狞的郑公公也同样席地吐纳,听见京城沦陷、皇帝自缢消息的当儿,由不得一脸错愕,因为大明等于是灭亡了。
不过,才没多久,郑公公却面露笑意,大声向他的部属们说:“我们自己再推举一位皇上,不就得了?”
阿瑞听了大吃一惊,这不是谋逆吗?
不,不,梦中的他比醒着的时候更加冷静,这不是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