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攻陷重庆后,俘虏了三万多名士兵,张献忠下令斩断两臂,纵其四处逃散,失去手臂的士兵必无生存能力,而且士兵们逃到附近各城,还有效的造成大恐慌,一路上各州县纷纷望风投降。
如今,张献忠大军正朝成都进发,所向披靡,毫无阻碍,眼看逼近成都城下了!
回想四年前,张献忠初犯四川时,住持乃地方上有名道长,江湖正俟其主持正义,没想到住持竟与张献忠结缔,甘为下属!
如今大明江山已尽,住持是否更名正言顺的归顺张献忠呢?
“贫道是为了保一方之平安,否则青城将沦为野鬼之域矣!”住持曾这么向他解释道。
住持是一观之长,德高望重,让他一个孤儿能在长生宫长大成人,对他而言,恩重如山,住持的话应该有道理才是。
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住持与其他亲信密会时,是这么说的:“眼下大明气数将尽,张献忠虽残暴,却有帝王之相。”
言下之意,他日事成,他们便是开国功臣,届时荣华富贵自不在话下!
阿瑞自小在长生宫长大,长生宫何处有暗道、墙隙、松瓦,他无不一清二楚,这番话,正是他亲耳在墙隙听见的。
他不能忍受他自小受教的道德观毁于一旦,于是,他选择反对。
反对就等于是背叛师门。
不!他虽是叛徒,但他背叛的只有住持,却对得起长生宫的列祖列师!
更何况,三个月前在他当庖厨学徒的一味堂,居然发现师叔吕寒松还跟东厂太监有挂勾,东厂的残暴恐怖天下皆知,师叔勾结东厂,又将长生宫绝技传授与太监,这件事恐怕也跟住持脱不了关系。
左手东厂,右手张献忠,住持究竟意欲何为?
不知不觉,他已赶了半里路,山雨停了又下,下了又止,阿瑞早已湿透,他跑得浑身发烫,身上冒出蒸蒸水气。
绕过个小山头,长生宫巍峨的屋顶赫然现前,阿瑞心底一阵激动,这是他自小成长的地方,是他的家!
而今乌气浊然,可家仍是家,家的感觉是不会变的呀!
他躲入边林,考虑潜入长生宫的路径,正当踌躇之间,林中一阵沙沙声,惊得他低下身子,转头寻找声音的方向。
是个樵子!有位老者正捡拾地上的枯枝,将枯枝一一扎好,腰间还系了把小手斧,老旧的木柄上,手斧光滑如镜,想来每日都有保养。
老樵子似乎没看见他,边捡枯枝,口中边唱起了歌:“唷!老汉担柴五斤半,半路没卵讨一半,城门收税又一半,卖柴呒足一吊钱,肚饿头晕唔敢用,出城还需两吊税。”
唱着唱着,老樵子干咳两声,将一把枯枝加入更大的一捆枯枝里去。
阿瑞明白他在唱啥。
大明天下,收税的除了税吏,还有宦官,更有宦官的爪牙,种种收税名目,每日翻新,穷凶极恶,阿瑞在路上还听说,有个采矿的村子因受不了酷吏逼税,举村夜逃,人口下落不明,恐怕也不免沦为强盗了。
阿瑞等候老樵子离去了,才悄悄现身。
他一步踏出,马上察觉有点不太一样。
他赫然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东西。
是的,刚刚还在眼前的长生宫消失了!
阿瑞手足无措,猛一抬头,看见头顶林叶间的日光被云雾所挡,一时辨不清方向。
这是“奇门遁甲”!
他中计了!啥人这么厉害?竟不知不觉在他身边布下奇门巧阵?
他知道长生宫有此能人,但自幼鲜少碰面,因为懂得此术的那人飘忽不定,只会偶尔在长廊上照个面。
他甚至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有人说过,其人被称为符十二公,遁甲之术出神入化,一人能抵千军。
莫非,方才那老樵便是符十二公?
他尝试踏出一步,四周景色又倏地一转,变得更陌生了。
他赶忙缩回脚步,景色马上又是一变,剎那吹起阵阵冷风,旋起片片林叶。
“不能乱动!”他忖着,尽量叫自己冷静下来。
林中疑声满布,等闲风吹草动都令阿瑞惊出冷汗,四周似乎满伏敌人,随时准备杀出。
有敌人吗?
这奇门阵法是专门为他布下的吗?抑或是长生宫的预防措施?
他没学过奇门,可阴阳五行、奇正生克之理,想来应是相通的,他想了一想,捡起一根枯枝,试着这边拨拨那边撩撩,没什么动静,便将枯枝扔出去,见它掉落在遥遥的草丛之中,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啥事也没发生。
“你乖乖别动。”蓦地,一把苍老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谁?”阿瑞低声道。
放眼四望,半条人影也没。
那把声音是如此接近,仿佛紧挨在身边似的,对方要不是内功高手,晓得“密音传耳”,要不然就是||他真的正在身边。
“别妄动,否则朱九渊会发现你。”
朱九渊?不正是住持们名讳吗?
阿瑞大气不敢吸一口,竖起耳朵,果然遥遥听见两把熟悉的声音,正窸窣谈话,一把是住持威严的声音,一把正是尖嗓子的郑公公!
他知道,他一个也对付不了,更遑论两个。
不知这布阵者有何意图?眼下此阵将他隐去,让他不被发觉,看来是友非敌。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那把尖嗓子忽然问道,阿瑞浑身冷汗暴涌。
“哈哈哈,您老放心则个,老夫早已封山,不容香客闲人进来,又布下天罗地网,等闲之辈寸步难近。”
“愿闻其详。”郑公公语带疑意。
“您老想必听闻奇门遁甲?”
“略有耳闻。”
“本宫麾下有高人,深谙奇门,长生宫四周已遍布此术,误闯之人如陷迷雾,入彀就逮。”
“哦?”郑公公身旁一年少宦官道,“那我倒想闯闯看。”
郑公公愠道:“忠儿,不得造次。”
阿瑞一点也看不见他们,只听得到说话声。他忖着住持所指的高人,很显然除了符十二公就再没有别人了。
他屏着呼吸,一点也不敢动,直待一行人脚步声渐走渐远,消失在一扇门后了,他才敢稍稍移动脚下。
“好了,”那苍老的声音又悄悄响起,“你且轻移左足,朝右手一步,再后退一步。”阿瑞依言而行,他才刚刚后退那一步,长生宫竟霍地出现在眼前,巍然矗立在林树间。
忽然之间望见长生宫,阿瑞感到脚底发麻,要不是亲耳听过奇门之术,还以为是狐仙作祟呢。
他转头四望,看不见老者踪迹,也听不见老者鼻息,只好向四方揖手,道:“老前辈,晚辈若有冒犯,还容指教。”
“我认得你。”老者的音声拂过耳际。
“前辈认得我?”阿瑞并不觉意外,只是这老者鲜少露面,他在记忆里找不着老者的容貌,又不知老者会认得他多少?
“我?”老者嗤道,“我打从你出生便认得你了。”
阿瑞讶道:“前辈究竟何人?”
“先不道我乃何人,你逃过五绝之罪,而今又偷偷摸摸上山,想惹什么事?”
阿瑞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说才好。
这一下沉默,老者的声音竟戛然消失,四周只余风声、叶声、细雨声。
“前辈?”阿瑞小声试了几遍,“前辈?”没人应答。
他的行踪已经败露,此去不知是吉是凶,但老者听起来并无恶意……
阿瑞咽了咽口水,聆听高墙后方的声息,随即脚下轻轻一跃,略施轻功,翻过山墙,跳入一个小院子。
放眼一看,原来这小院子是一处菜园子,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因为他以前就负责菜园子的工作。
他已经进入长生宫的范围,这里很多人认得他,他不能被人发觉,一旦被发现,此处尽是他的长辈,恐怕很难有逃出去的机会。
他思绪千丝万缕,揣摩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忍不住便摸摸腰间的两把刀,心里希望绝对不要用上,阔别仅三年余,这里的人他大多认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可不想动刀。
阵雨未歇,地上潮湿,甚易留下足迹,阿瑞运起气,一股暖流涌向小腿,脚底一轻,施起“仙人步”,悄悄一跃,便站到一棵松树上。
这棵松树十分老迈,据说在长生宫刚建立时,便已是青城山的古松了,初祖并未砍伐此树,古松于是世代伫立在此,览尽人间沧桑。
透过稀疏的松叶,他想寻找更好的藏身地点,稍一转身,发现身边的粗干分枝有一凹陷,里头有一块脱色的布料。
他拿起布料摸了摸,是个香包袋,红色的布料和刺绣皆已褪色,当然也失去了香味。他眼眶一热,心中一阵哽咽,他当然记得这是什么,香包是彩衣的,是他跟彩衣闹着玩藏在这里的,但他一直没机会将香包还给彩衣,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彩衣她的香包藏在何处。
他把香包塞入腰带,咽下胸口的哀伤。
雨水正带走他皮肤上的体温,寒意逐渐透入身体……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彩衣,他们都是被捡回来的孤儿,听说他被扔在山门前,彩衣则是被一位女道樊瑞云带回来的,他们一块儿长大、学道、习武,直到住持判他五绝之罪那一天。
阿瑞见四下无人,飞身跃去枝叶茂密的一棵树上,更近正殿一步。
不知彩衣仍在吗?
他知道彩衣的脾气,如果住持告诉她阿瑞有错,她会毫不迟疑的相信,跟他反脸到底。
如果住持告诉她阿瑞罪无可赎,她会果决的一刀斩了他。
如果彩衣是非不分,如果彩衣选择跟住持站在同一条在线……
阿瑞甩甩头,意图甩去满脑乱绪,而今危机四伏,岂能分心?
忽然,墙外传来一阵吆喝,是刚才那老前辈的声音,接着隔壁的大树沙沙作响了一下,显然是除了他以外,又有人闯进来了,那人身手之快,阿瑞竟一时看不分明。
敌友不明,他不敢作声,只得屏息隐在茂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