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僧刚起来做早课,孤焰已身着缁衣跪伏在云深竹隐的斋舍门口,垂首道:“请师兄为我薙发剃度,让圆缺成为真正的修僧。”
三僧愕然半晌,失聪才道:“小师弟的依止师是师尊,并非是我,我怎有资格为你薙发剃度?更何况你已是主持之尊,对佛禅之道也甚通透,我实在无能再教你什么。”
孤焰道:“圆缺只是多读经典、巧言善辩罢了,于修行悟道上却是不够,恳请三位师兄多多教导。”
失聪道:“小师弟当真谦虚了,当初师尊他老人家能破除成规,让你以一介沙弥担当主持重任,实是大胸襟、大远见的决定,你果然也不辜负重托,完成任务,你实在可以还俗、自由而去。”
孤焰道:“但师尊也说云深竹隐是我的避世之所。”
失聪道:“小师弟可有想过,当初师尊为何只要你受沙弥戒,并不强迫你真正归入佛门?”
他见孤焰不答,又道:“那是因为师尊的天眼通识,早已看出你尘缘未尽。”
孤焰道:“如今我尘缘已尽、再无俗情牵绊。”
失聪道:“你若真想钵依,得受二百五十条具足戒,并非一蹴可及,你这般心急,反倒失了随缘。”
孤焰诚恳道:“望请师兄成全。”
失聪道:“你知道遁入空门需考验过难遮,所谓难遮有十三重难和十六轻遮。《百一羯磨》卷中说:『端正者出家,清净者圆具。』指的就是五官肢体端正、身心清净健全之人才可受大戒。一个人若是犯了十六轻遮者,只要消除原因,还可以成僧,但沾了十三重难中任何一样,今生便不得在佛法中出家。”
他沉吟半晌又道:“其中有几项,小师弟确实不符合,你可真是为难我了……”
孤焰道:“放下屠刀者都能立地成佛,师兄为何不肯给予一个机会?无论什么惩处,圆缺都甘愿受罚。”
失闻向来喜欢孤焰,想若能留他在斋舍里谈佛论道、互相切磋,实是美事一桩,忍不住帮腔道:“师兄,师尊都可破例,我们又何需执着成规?他若有心,慢慢修行就是。”
失聪道:“小师弟的身份特别,这本来是万万不允许的,但你如此诚心,我也不敢擅自将你排拒在法门之外,只是清规戒律却不可忽略,我念一句、你答一句,若是犯了戒,重难者杖责百棍、轻遮者杖责五十棍,你可愿意?”
孤焰道:“是,圆缺恭领杖责。”
当即捋起僧衣,露出后背,额顶触地,行顶礼跪伏于地。
失聪吩咐失明、失闻手持刑杖站在孤焰两侧。失闻求情道:“小师弟明明有功德无罪过,难道只因他的出身不同就要受罚?”
失聪却道:“他身受杖责,是为了解脱俗尘牵绊、洗净一身罪孽,若受得轻了,反而失去诚心,所以你们下手时万万不可留情。”
孤焰见失聪确实明白自己,深深感激道:“多谢师兄。”
失聪温言道:“你受完这些杖责,就已完竟罪孽,等过两日,你伤势好些,师兄再为你剃度,你就成为一个真正的僧者。”
孤焰恭敬道:“是。”
失聪面色肃然、沉声问道:“这十六轻遮者,无衣无钵、借人衣钵,穿着俗服、不肯称和尚名,未满二十岁、年过六十者,皆不可受『具足戒』。你俗家本名为何?法号为何?年岁多少?”
孤焰道:“我俗家本名十三月孤焰,受五失神僧赐法号圆缺,年满二十二,可以受戒成僧。”
失聪道:“佛门不度无缘人,你可是官人、奴婢,盗贼,负债之人?”
孤焰道:“不是。”
失聪又问:“你有无患癞、白癞、痈疸、癫狂等病?”
孤焰道:“没有。”
失聪道:“你原本尊荣,乞戒这项最难做到,你出家之后,需沿路托钵乞讨三年,以去荣辱贪懒之心,你可愿意?”
孤焰道:“小僧当尽力完成。”
失聪微一皱眉,又道:“你已符合十五轻遮,但最后一项……你父母是否同意?”
孤焰想父君定会千方百计逼自己回归魔界,诚实道:“我母亲已亡故,父亲不允。”
失聪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你已成年,但父亲不允,你却执意入空门,就是悖逆不孝,用杖!”
失明、失闻齐声道:“小师弟,你忍着点。”
这才高举“守戒棍”一棍一棍打下去,他二人功力本来深厚,手劲甚强,孤焰不运功抵御,只挨得五十棍,就已是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失聪道:“这十三重难首先是坏内外道。”
孤焰道:“我原先遵奉闇月圣神,修行期间反复不定,确实犯了此大戒。”
失聪道:“用杖!”
随着背上深刻的痛楚,孤焰仿佛感到那一棍棍不只是打在肉体上,更是要打破他从小尊崇虔信的闇神仰望,和痛恨不已的血咒磨难,他身子虽极度痛苦,心中反而升起一丝光明希望,盼真能从此摆脱魔孽血咒的纠缠。
但同时,那啪啪啪地重棍声也似敲打在心底深处,要惊醒他沉睡的魔魂:“第九阕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它害死梦儿,难道我真不探个究竟吗?”
他若不打开第九阕,非但魔界千年之谜要永远湮埋,历代魔君的血泪磨难都成白费,他更只能一生背负这个痛苦遗憾,永世都无法释怀,但若打开谜底,又不知要带来什么灾祸,身上的疼痛牵扯着内心的交战,令他不由得浑身颤栗:“不,我绝不能再开启第九阕……”
两僧直重重打了百杖才停手,失聪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也于心不忍,道:“出家修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如明天再继续。”
孤焰道:“不,师兄,我挨得住。”
其实他如此坚执,也并非只是空心寂然、急于向佛,他心中明白有人要逼迫自己,有人恨不能除灭自己,他虽无畏无惧,却不愿成为天下祸乱的根源。
失聪有意让孤焰稍稍歇息,故意挑了些他不会犯的戒律,逐一缓缓问道:“你可有破他梵行、与净戒僧尼行淫?”
孤焰道:“没有。”
失聪又道:“那你可曾贼心入道、冒充比丘受人供养?”
孤焰道:“不曾。”
失聪问道:“你可是黄门?”
孤焰看出失聪善意拖延,一口气道:“圆缺男根健全,既非黄门,也非二根,更非天龙变化为人的畜牲,却是……”深吸一口气,才朗声道:“非人!半人半魔的非人,原不容于佛门,师兄请赐杖!”
失明、失闻心中难过,垂首低眉默念佛号,却不得不再执起法杖,一棍棍猛力打下。
孤焰背上、臀上飞溅的鲜血就仿佛父亲的魔血、母亲的人血都已从他的身子源源流淌出来,断了和魔族的血脉连系,也流尽人族的耻辱印记。
他咬牙忍耐,心中想道:“从此我万般皆空,人也好、魔也好,都再与我无关……”
待两僧直打了近五十杖,竹林顶梢却飘落下青、白、黑三道身影,却是三灵王去而复返,九狐儿大声道:“老贼秃好大的胆子!我少君乃是千金贵体,岂容尔等如此欺辱!”
白海青也怒道:“你们要再敢落下一杖、碰他一根汗毛,我就将你们碎尸万段,再杀光天下贼秃不可!”
蛛王则藏身树梢里,阴森森地向下探看,准备随时动手。
失闻道:“施主这是蛮横不讲理了,老纳再不顺你们的心意,怎能迁怒其他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