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灵王皆已离开,只师徒二人于屋内悠闲地用膳品茗。
单人离闻着茶香,惬意道:“宿醉昏然头欲疼、清茶一口最宜人,哈!这种好日子怎都不嫌多!”
孤焰微笑道:“先生手中这杯菁萃,乃是我命人于寅时晨雾未散、百花初醒时,收集各种兰瓣尖上的甘露,浸润三两白芽奇兰叶,封瓶蕴香,三日后开封,再亲手以三分慢火煎熬三个时辰,收蒸露而成,因此茶香、兰香混融,特别清雅浓郁,算是学生的一点孝心。”
单人离道:“哦?这么费功夫,这茶取了什么名堂?”
孤焰道:“君子三乐。”
单人离笑道:“君子修道立德,不因穷困而改节,犹如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是以兰花向来称为君子之花,这『君子』二字取得不错。这茶的烹煮技术以『三』为题,也算符名,而这味道令人一尝生芬芳、再尝添回甘、三尝心舒畅,自是三乐融融也,不错!算小子有点学问,老夫没白教!”
孤焰笑道:“这茶既是专奉先生,学生倒有另一番解释,儒道所言君子有三乐,『长上健康、兄弟平安』为一乐,『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二乐也,第三乐嘛,乃是『作育英才而教之』,先生当这『君子三乐』无愧矣!”
单人离被逗得满心欢喜,啐道:“小马屁精!你究竟是赞我君子,还是夸自己是英才?”
孤焰继续拍马奉承,笑道:“所谓名师出高徒,学生若是英才,也是先生作育出来!这茶您要是喝得顺口,改明儿我再让人送些过来,这几年,兰亭那些ㄚ头可种出不少名品。”
单人离体会孤焰花费的心思,越喝越甘甜,呸道:“小子难得有良心!”
又心有所感地道:“当初兴建兰亭香榭,令灭魂去那里待着,既让他避避风头,又可就近监视清水无崖的动静,岂料他暗藏私心,知道若水的弟子下山,非但隐瞒着,还藉此设局。”
孤焰云淡风清地道:“当时邪魂、魇魅连手约战,灭魂接下帖子,待我出关后,却谎称邪问只是相约谈判,灭魂还怕千万邪军都杀不了我,又引若水高徒来,想令我以一敌三,如此大阵仗也算很瞧得起我了!”
他曾藉棋奕告诉风小刀浮沉海是四方势力较劲,指的就是邪魂、魇魅、灭魂和他自己,而忽然横插入局的风小刀,却成了可左可右的活棋。他微微苦笑道:“幸好我先发现小刀来历,及时掩住魔君身份才保住一命,只是这谎言至今仍无穷无尽!”
单人离道:“当时情况危急,最稳当的做法该是在邪军来之前,先杀了风小刀,你……不会没想到吧?”
孤焰道:“杀了他,怎么查清水无崖的情况?”
他泰然自若地喝了一口茶,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浮沉海的琴声、刀声、海浪声……
当时风小刀因小蝴蝶身亡而感伤,孤焰则因亲弟与下属的连手逼杀而感叹,二个原本不相识的人,借着琴韵亢扬、刀光凛冽,畅所欲表,远胜过叨叨絮絮地互相诉苦,那是一种只属于兄弟知己间才存在的心意交流。
而风小刀永远不会知道,是因为一曲琴刀合鸣、知己难求,教孤焰不忍下手,才令他捡回一条小命。
孤焰不想单人离追根究柢,插开话题道:“灭魂后来又藉夺兵刃一事支开画儿,引鬼王至东海,逼我不得不出手一统闇界。”
单人离见他将这等丰功伟业说得颇是无奈,哑然失笑道:“那二公子真是幕后功臣,而你就是福大命大!”
孤焰回瞪一眼,意思是我冲锋陷阵,你安居后营,还来说风凉话,话声一沉,又道:“但最重要的是,他曾赠小刀十三还魂草!”
“十三还魂草?”
单人离也大为惊愕,随即沉吟道:“兰亭所栽植的保命圣药只有三株,以他的性子,若无算计,绝不会如此大方!”
孤焰点头道:“我一时也猜不出用意,但我若身亡,族民再不容见,他仍是魔君仅存的孤脉,不就符合你卦象中的『改朝换代、新旧交替』?”
单人离不以为然道:“他真想杀你吗?”
孤焰没好气地回道:“难道你当他督促我练拳脚?”
单人离放下茶杯,微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明白他要的是什么,我不明白的是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灭魂身份特殊,二人都不想先戳破,若孤焰不愿意,单人离心知绝不能怂恿他手足相残,但事情已到了不得不摊牌的地步。
眼望窗外落梅纷纷,孤焰陷入长思,犹记得许多年前,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尹无艳偷走圣女逃跑时,六岁的灭魂面对所有的仇视与不堪,曾经无助地问他:“为什么娘亲宁可丢下自己,却带走别人的孩子?”
同样六岁的他,无言以对。
后来因幽鬿的失陷,责难灭魂的声音更汹涌如潮,在单人离的建议下,他不得不将兄弟送到兰亭香榭。
灭魂离去时,回首恨然一瞥,似无声的控诉:“你是我最信任的大哥,为什么连你也背弃我!”
那一双孤独怨恨、寒冷似冰的眼神,至今仍清晰地刻印在他心尖。
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个同父异母、却同年同月生的兄弟,本该互相扶持,却将越走越远,灭魂永远不会理解,更不会原谅自己……
“他若执迷不悟,”孤焰闭上双眼,隔绝了窗外柔美的梅雨景致和虚缈不堪的回忆,冷冷地道:“我会杀他!”
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不过,会在救出父君之后!”
对于一个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他没有留手的必要,那就像与毒蛇共枕,随时得预防被咬上一口,成王败寇、生死决胜,是容不得一点妇人之仁。
尤其这牵涉着魔界的命运归依,一旦他软了心,就是将子民再推上杀伐之路。
如今,他尚不反击的唯一理由是——为子之孝、为兄之义,让他们父子俩生可相见!
单人离望着他孤寂萧索的背影,渐渐消失远离,心底不禁唏嘘:“他终究下不了决定!”
因为这个答案等于没有答案,若是幽鬿回来之后,怎会任由他杀了灭魂?又或者,那时他早已隐逸四海了。
孤焰离开听梅小筑,再度回到圣魔月陵,他先于石壁暗格中取出一本石书,封面中心有一黑色弯月封印。
他将掌心魔气灌入封印,再翻开第一片薄薄石页,页上慢慢浮出一段蝇头小字,飘飞到石壁之上,变成斗大亮白的字:“天地无垠、尚分乾坤,山河壮盛、未有精神,日之灼灼、夜半无华,月之盈盈、二八亏缺,况人如尘泥枯草,短短几载寒暑即灰飞烟灭,岂可超越天地山河、胜乎日月星辰?
“人生初始,无长无物,虚如白纸,何以竟尝尽机锋险恶、祸患跌宕?忠良自古非善终,君子何曾称豪雄?
“余深叹人生残缺事十之有九,方始了悟唯有身心尽入魔道,独霸高峰,始能平天下不平事、助天下无助人、敌天下无敌手,故创『残天九阕』流传后世!
“此神功每一阕皆蕴含余之血咒,尤以最末三阕,血咒之重非常人所能担,未受天命应承者,切勿观碑修练,否则将噬心而亡。
“欲学究神功,需以自身为血祭,历经椎心刺骨之恸恨,若能忧怀不萦心、伤恨不沾身,自能破茧脱出,从此问鼎天地之争战、创立不朽之功业、贻养不死之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