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孤焰总感到刑无任看着自己时,透着一丝极细微却令人参不透的欣喜,面对貌似慈和的无间之主,他万分不敢大意,笑答道:“岛主不必客气,在下也就多读那么一点古诗书,引经据典地和鬼王争辩几句,劝他早早弃暗投明!他辩不过我,气得七窍生烟,正想把我生吞活剥时,幸好花兄及时赶到,说来还是贵派救了我一命。”
他明白无间对于智退鬼王一事,始终存疑,索性一次说清楚。
此番说辞于细微处虽有些含糊,但十之八、九是实情,既不算扯谎,也顺便解释了为何鬼气冲天之事,他神情自然生动,教任何人都寻不出破绽。宫紫风质问道:“照你所说,鬼王一举手就可毙了你,为何会放你回来?”
孤焰奇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连鬼怪都知道要遵守,难道宫女侠不知么?”
宫紫风一时语塞,只咬牙暗怒,玉冰华想若与此人唇枪舌战,定要吃亏,陪笑道:“师妹只是关心月公子安危,怕鬼王在你身上下了鬼术,然后故意放你回来打探我正道之秘,才顺口一问,妖魔鬼怪伎俩甚多,防不甚防,若没解除,于身子大有伤害,公子是文人,不会知觉,师妹绝无恶意。”
他双目炯炯,正是想瞧清孤焰有无半点心虚之处。
风小刀忍不住插口道:“大哥是拼了命才退去鬼王,回来时已身受重伤!”
宋无拓也忿然道:“不错,月公子为了咱们险些丧命,当时那些兔崽子没一个有胆敢跟上船去!”
刑无任剑眉微蹙,冷光如电地扫了江无息等人,道:“是刑某调教无方,以至让公子身陷危境,在此郑重赔罪!”
江无息等人纷纷低下头去。孤焰微显一丝得意笑道:“岛主好说,鬼王当时的确想杀我,我只好假贵岛威名,说我是无间派来的说客,他要敢动我一根寒毛,就是不给无间面子!江湖人士头可断、血可流,偏偏这张半寸厚不到的薄薄脸皮最丢不得!我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杀了我,不过泄他一时之忿,有什么用处?无间虽不会为我出头,却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会为自己的面子出头。”
他明白若不显点本事,无法取信众人,但锋芒太露又会招来杀身之祸,遂拿捏分寸,一番话说得半讽半刺、不谦不过。
刑无任听他明为赞扬无间威名,暗地却损了无间弟子不顾他生死,郑重道:“在刑某心中,任何人性命都十分重要,公子拼命与鬼王周旋,若有闪失,刑某定会为你讨个公道,幸而天佑善良,公子果然福泽深厚、安全归来。”
他本来觉得鬼王怎可能轻易屈服,但见孤焰面对自己这中州领袖仍能侃侃而谈、毫无畏缩,暗忖:“这小子看似文秀,其实口舌利、心胆壮、明辨情势,确然有点本事,只不过他口头谦逊、脸上却得意,到底是沉不住气的小伙子!”
玉冰华道:“月公子既受了伤,咱们可得好好照料他,要是留有后伤就不好了。”
刑无任点头道:“老五设想周到,咱们『悬命谷』有多味珍贵药材,回头让人拣了合适的给月公子送去,再请莫大夫帮他瞧瞧。”
孤焰微笑道:“我不过受了点震伤,二弟用无欲正气为我医治,早已痊愈,至于珍贵药材,在下就先谢过了。”
他知道刑无任说要照料身子,其实是为查探他身份和修为,所以只得搬出无欲正气消弭疑心。
无欲正气一入妖魔之体,将使妖魔受创加重,当初风小刀为蛇灵窟的汉子疗伤,导致他更喷吐鲜血而身亡,即是这原因,孤焰不愿他为自己疗伤,也是为此,风小刀虽会觉得奇怪大哥为何要说谎,却不会戳破。
孤焰此刻最担心的反而是莫非问,如果她天刑罪首的身份未曝露,那么她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上,自然不会多口多舌,反之,若刑、莫二人早就勾结,那么自己相救灵族的事,恐怕也瞒不了多久。
刑无任沉声道:“另外一件事,却是令人至为沉痛……”
众人明白他说的是靳无尘之死,皆黯默无语、神色哀慽,堂上一时静极。刑无任沉肃许久,才开口道:“靳师弟为人刚正不阿,很受人敬重,今日惨死,无论如何我必要为他申冤报仇!风师弟,你是若水师伯唯一传人,我实在不愿下手,但人人都瞧见靳师弟死在你刀雾之中,众怒难平,你有何话说?”
风小刀道:“请岛主给我一些时间,我必会查出凶手,以慰靳师兄在天之灵。”
邝无音粗声怒骂道:“做贼的喊捉贼,哪里轮得到你查案!狗贼定是想拖延时间,等魔军来攻时就趁乱逃跑!”
风小刀辩驳道:“我如果要逃,又何必来到这里?难道你愿意让真凶逍遥法外、让靳师兄死不瞑目么?”
江无息红着眼眶、气恼道:“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听不惯这小子胡吹大气,说什么无间不如无欲,一时气极,硬要比划,靳师兄瞧我不是他对手,才替我接下阵来,岂知就这么……这么……”
他再忍不住大声号啕起来。
这一哭,引出大家苦苦压抑的悲痛,堂上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不断传来低低的啜泣,众人想起与靳无尘数十年的生死患难。
莫说宋无拓等人都红了眼眶,连风小刀也是难过大于被诬陷的愤怒。
路潇遥暗叫糟糕:“这人真会做戏,一下子就挑起大伙儿同仇敌忾的心思。”
她想自己有爹娘做靠山,无间不至于过份为难,应可拖得一些时候让真相大白,开口道:“刑师伯,当时靳师叔说等我下船,他随后就跟上,谁知他竟从船上坠了下来,那时小师叔早已离开,我才是最后一个见到靳师叔的人,若说有嫌疑,我就最大!”
风小刀见路潇遥竟把这要命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忙道:“谁都看得出,遥儿与此事绝无干系!”
刑无任一挥手止了众人争论,道:“老四,你最公正,你先说。”
花无浪敛了感伤,缓缓道:“大战在即,咱们不能自乱阵脚,这事一下子扯不清楚,不如让风师弟先在大牢里待着,等魔军风头过去,再细细审理。”
刑无任微示嘉许道:“明辨轻重缓急、毋枉毋纵,说得不错。”
又问君无言:“老二,当时你虽不在船上,但你见多识广、处事精练,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君无言涩然道:“我见识虽多、失去的也多,远的不说,眼下又少了一位并肩作战的好师弟……”
他这一说,众人自然联想起他妻女尽丧,心中都是不忍,他忽然起身卓立,拿起腰间长剑往桌上“啪!”
一声,重重而落,精光寒厉地指着风小刀大声道:“倘若这小子真是凶手,我夫妇从前教他三招剑法就是教错了,才种下今日之孽!我愧对老三,这把山殇剑该第一个除凶!”
话声一沉,转对刑无任道:“但若冤枉了他,难道教我糊理胡涂地再失去一位刚认回来的小兄弟?”
他向风小刀点点头,仿佛在说别让我失望。风小刀听得满心羞愧又满怀感激。
刑无任暗想:“他是在用妻女之痛逼我换给小子一个求生机会,我若拒绝就太不通情理……”
点头道:“我们可以给风师弟一点时间,却不能平白放人,老五,你最有计较,不如就提个法子。”
玉冰华容色平静道:“师父时常教导我们为人需侠义、处世需仁让,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定得曲直分明、有所宽限,才不会损了无间仁德又伤了同脉情谊,既然风师叔口口喊冤,不如就让他在五日内查出真凶,只是为防他逃走,总得有人做保。”
孤焰暗想:“我做保无妨,但千尸冢的灵族子民尚未安排妥当……”
沉思间,忽然“碰!”声大作,内堂木门竟被飞踢破开。
刑无任见居然有弟子胆敢如此无礼,脸色一寒,却见来者是靳无尘遗孀戚无秀,她一身缟素、披麻戴孝,左手抱着襁褓,腰前绑着靳无尘牌位,持剑闯入,大喝道:“狗贼风小刀,给我滚出来!”
风小刀才起身,戚无秀大喊:“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