霪雨如絮、霏霏飘落,二人衣襟、发丝皆沾染上绵绵细露,清风拂身,未感湿寒,只有一片沁凉。
湖面密密化出无数涟漪,每个圆向外缓缓推展开去,转瞬和旁边的圆相连、融为一体,最后又都消化不见,颇有奇趣。
何丽丝一时瞧得怔住了,叹道:“我少有这般细细观看落雨,湖面上每个圆不停地和旁边的圆相遇、融合、又消失,周而复始、茫茫无尽,岂非和人海一样?”
她这个大漠生长的女子,对水带来的事物总特别感动。
孤焰道:“姑娘可曾听过这首中州之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何丽丝摇头道:“公子见笑,何丽丝不如中州姑娘文雅博学,平常只会在刀枪阵中打滚,对诗文涉猎极少。”
孤焰微笑道:“文雅女子所在多有,但巾帼英雄却是万中无一。”
何丽丝听他赞美自己,十分欢喜,道:“这诗意听来挺美,公子不如解说一番,教我长点见识。”
孤焰解释道:“诗中所述乃是随着年岁渐长,观雨时,自会有不同心境。”
何丽丝道:“那公子此刻又是何种心境?”
那一句“听雨僧庐下、悲欢离合总无情”令孤焰联想到五失僧庐所赠的十六金言,心中不禁涌生一丝怅惘,他避而不答,只淡笑道:“风雨夜湖寒,不知明日晴未也,看来是该送姑娘回去了。”
两人沐身蒙蒙烟雨中,何丽丝见孤焰丰采朗朗、言如春风,想西漠男子多粗犷不羁,几时有这般儒雅俊士?
不禁芳心微醉:“我和他今夜听雨客舟中,湖阔云低,商谈合作大事,但人生殊难逆料,这一别之后,不知何日可再见,就算重逢,也不会有这等闲情,我心中的话可别掖着。”
她粉脸微染红晕,难得柔声道:“我知道该回去了,不过我来之前心中想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方才已说了,第二件事……”
孤焰忽低声截断她道:“邪魂来了!”
何丽丝一时不能意会,延颈望去,只见孤焰身后百丈之外,漫漫青光贴着湖面半丈高处,有如一匹宽大横亘的青亮绸缎在湖面波动不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轻舟飞来!
孤焰道:“邪魂入水后行动要迟缓许多,咱们潜到水底才有脱身机会。”
转身足踏舟缘、就要下水,何丽丝却掣出手上短枪,豪气道:“不如让我会他们一会!”
孤焰知道她擅长指挥兵阵,但论及单打独斗,却非一等一的高手,这般做法实与送死无异,看她如此好强,只得作揖道:“这五百邪魂是冲着在下来的,我无能与之交手,只好委屈姑娘暂时避一避,咱们只需潜入水底,泅水过岸,到剑阁比武之地就安全了。”
何丽丝想不到邪魂如此众多,大是惊愕,一咬朱唇,断然道:“月公子,你快走吧,在召来红衫军之前,我先阻挡他们一会儿!”
未等孤焰答话,她已抬起短枪指向天空、扳下机括,枪尖蓦然射出一蓬火花,璀灿如烟火。孤焰万想不到她的短枪还能传讯,如此一射,正是告诉邪魂二人所在位置,要阻止已来不及。
幽暗的雨夜、空旷的冷湖,回荡着一阵阵邪魂凄厉嘶嚎,实是万分恐怖,但何丽丝却畏惧入水甚于邪魂,急道:“月公子,你莫管我了,我……我不会泅水!”
孤焰这才想起她是大漠女子,暗骂自己胡涂,又想红衫军也出自大漠,问道:“可咱们在湖心,红衫军难道会泅水?若等他们寻舟前来,只怕慢了。”
何丽丝窘愕道:“糟,我倒忘了他们和我一样!”
孤焰道:“不要紧,你先潜运内力,尽可能饱吸元气蓄积在气海之中,入水后闭上双眼,身骨放松,紧跟随我即可,不过这短枪如此奇妙,可否借在下一观?”
何丽丝瞧邪魂已追近五十丈内,转眼即至,孤焰竟还有闲情观看短枪,只得急递给他,孤焰伸手接过,赞叹道:“果然是巧夺天工!”
说罢交还给何丽丝,顺势牵起她的玉手“噗通!”
一声,投入湖底。只差片刻,邪魂如旋风卷落叶般自小舟上一扫而过,小舟受寒气冲击,霎时四分五裂,只余木片残骸轻轻地漂散在湖面。
孤焰见顶上大片青光不退,自然是邪魂见舟上无人,仍徘徊不肯放弃,他携着何丽丝直潜入深水,身如滑鱼地朝剑阁快速游去,以免邪魂在湖面上瞧见二人身影。
幸好阴雨绵绵,无半点月光可凭借,邪魂只能散做一小群、一小群,贴着湖面搜寻,想二人气空力尽时,必要探头出来,到时再全力击杀。
湖面清凉,湖底却是冰寒漆黑,何丽丝一方面要运功抵御湖水冰寒,一方面却要保住胸口元气不泄,实在吃力,再加上她十分紧张、不敢睁眼,只能牢牢抓住孤焰的手,双手双脚笨拙得划动着,稍一不慎,身子就沉坠下去。
二人其实离剑阁已远,若要潜水游回岸边,气息需十分充沛,孤焰虽不能妄动武力,但体内真气丰盈,要回湖岸不是问题,可是带着一个手脚不灵、身子僵硬的人,反而阻了进程。
他干脆将何丽丝托抱在怀里,游得一段后,何丽丝气息渐促,孤焰心知她撑不了多久,只得悄悄向水面靠去,希望邪魂没瞧见他们踪影,能为何丽丝争得一口气息。
岂知他刚贴近水面,立刻被发现,大批邪魂如海鸟啄鱼般疾冲过来,孤焰急忙潜入湖底,如此一来,已引动大批邪魂从四面八方涌至,再不管不顾地直冲进湖底。
孤焰疾游片刻,前方忽然出现一片漆黑、鬼魅森然的情景。
他心中一凛,定睛瞧去,竟是密密麻麻、漂曳横荡的藻群,而且这不是一般长藻,乃是有深湖杀手之称的“天嵬藻”,藻缘薄利如刃,纵横交错地布下天罗地网,猎物一旦落入其中,再无可能逃脱,只能气尽身亡地化成滋养万藻的食物。
前有藻林、后有追兵,情况凶险至极,若要绕道避过,路途更远,届时二人气息不济,小命必休矣。
孤焰当即凝神静气、减缓速度,借着邪魂在后探照之光,尽拣藻丛深处钻入,他在平地虽不能施展轻功,但在湖里,浮水之力反而成了他奇妙身法的助力,他游如蛟龙,左弯右曲,在密密长藻中穿梭来往。
长藻就像无数张牙舞爪的墨龙,每每出其不意的缠卷而来,时而拂绕颈项,时而纠结手足,时而勒向腰腹,势态虽缓,却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扑到,实如一群擅使长索的高手分攻合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