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儿迅速带回解降宝物,众人都万分惊喜,但在知道解法后即陷入挣扎,这地宫回音隆隆,要对着赎罪钵一一忏悔自己罪状,弄得人尽皆知,实是太过难堪,以后还如何立足江湖?
但想到阴阳草的诡怖,又万般无奈。
青衣空舍皆为自小修行的女道,少涉尘世、多行侠义事,就算面对恶徒也留有余地,路潇遥便先为她们忙乎起来。
首先是观玅最小弟子宁静,她声若蚊鸣、颤声道:“我十岁时做了件坏事,要请……木师姐原谅,我……偷了师父的玉剑,却害木师姐被师父惩罚,我不敢承认,只好到处说师姐是……贼,师姐,我真对不住你,我只是一时贪玩,并非故意。”
木桑儿想不到多年冤屈竟是师妹捣鬼,她当时郁怒交加,至染上风寒几乎丧命,后来得师父细心照料才捡回小命,她虽不再怨怪师父冤枉自己,却从未真正释怀,此刻碍于降毒未解,不能妄动,只咬牙厉厉瞪着宁静。
观玅叹道:“桑儿,你原谅师妹吧,若有错,为师没查明真相,令你受苦,才真是大错。”
几株阴阳草忽从她袍袖穿透而出,可见她神色虽平淡,心中却是愧悔难当,路潇遥忙为她施符镇降。
木桑儿听到师父恳切相劝,泪水险险滑落,又怕阴阳草从眼珠子穿出,只紧咬着唇点点头,宁静一见师姐应允,早已泣不成声。
众人一时握拳的握拳、捏衣袖的捏衣袖,再无心理会旁人丑事,只万分气馁:“到底要面临多少难堪,才能解这鬼降?这番折腾,比在江湖中大大厮杀一场还伤人!”
风小刀挂念菊仙歌和云水天的安危,拼命运功疗伤,无奈伤势过重、复原缓慢,他正自忧急,忽听得一声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师妹,对不起,不关我的事!”
却是宫紫风双手掩面、对着清钵歇斯底里地哭叫,惹得众人朝她注目,她仿佛看不见旁人,只眼神惊恐地瞪着风小刀,见风小刀虎目精亮回望自己,又赶紧低头抱膝,避过他目光。
风小刀一时纳闷:“她对她师妹做了什么?为何要看我?莫非……”
忽地心如雷殛,全身都颤抖起来,他想起前回交手,宫紫风几度要刺杀小蝴蝶,忙奋力挣扎移到宫紫风身旁,猛抓住她手臂,大吼道:“你对她做了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
宫紫风体内的降头草倏然如麻穿出,她却只忍着疼痛,噎噎咽咽地啜泣,风小刀激动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想不到竟然是你!”
路潇遥急为宫紫风镇住阴阳草,又用力拉开风小刀,隔挡在两人中间,风小刀双拳紧握、青筋暴现,目射红光,如要喷出血来!
路潇遥从没见过他如此动怒,着实吃惊,轻扯了他衣袖,温言道:“小师叔,怎么了?宫师姐究竟怎么了?”
风小刀怒喝道:“为什么!”
宫紫风忽昂然抬首,直视风小刀大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如果是我,中了这鬼降,我还不认嚒?”
见风小刀精光如刃,似要将自己千刀万剐,她双眸忍不住又浮了泪:“那天我只是一时气愤,并不是真想杀她,如果你明白无间戒律之严,就知道我根本不敢……”
她扶着石壁呕出大把大把枯草,直呕到气虚力空,才停了下来。
风小刀恨恨地道:“凶手是谁?你一定知道!”
宫紫风虚弱摇头道:“你别问我……”
风小刀声如冷冰:“你不说,我也能查个明白,无论是谁,我定会为她讨回公道!”
宫紫风身子一震,欲言又止,终是静默下来。
路潇遥忽然会意过来,两人所说该就是风小刀去世的好友,而且是宫紫风的师妹,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劝解。
宫紫风偷眼瞄了风小刀,只见他眼神沉痛凄迷,望向远方,不再理会自己,她心中不禁微微沁出一丝莫名的酸楚与感伤。
眼前这个恨己入骨之人,曾温柔地、细细地为自己包扎伤口。
她清楚的知道,当时风小刀只是同情的施舍,但那一点关怀对她来说已十分奢侈,足以温存于心。
在无间岛,人人受了伤,都只能咬着牙、吞了血,让自己更强壮,好教师父看重、同侪敬畏,从而奠立地位,所以她恋慕玉冰华,因为在同辈中,他最强大。
可是师妹生前夺走大师兄的爱,就连死后,也要夺走她心中仅余的一点温暖,那曾被些许融化的心再度凝结成严冰,眼中的哀怨逐渐转为杀机:“如果他知道真相后仍要杀我,我何不先下手为强?我只需再休息半个时辰尽可恢复,而他尚需调养多日……”
一个为保护自己的可怕杀念陡然升起——
最后是雷海,当他看见宫紫风的惨状,一直忐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众人在幽幽地洞中,听着他静静诉说自己于圣岳峰一役,为了逃命而舍弃随手可救的二位兄弟,尽皆讶然。
路潇遥为他解降之后,他剧烈地咳着:“咳咳!这事已压着老夫许多年,今日有机会一吐而出,再也不用自欺欺人,终于解脱了!明日我便回转长江帮退隐,再不需要去除魔大会,咳咳!”
他微闭上眼,缓缓叹道:“其实,我最恨的不是妖魔,是被胆怯蒙心、着了魔的自己,我口口声声要帮兄弟报仇,不过是怕被人发现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懦弱,今日生死交关,才逼着不得不面对,嘿!真是可笑!咳咳!”
他连咳十数声,直停不下来,仿佛要咳尽人生冷暖的苍凉,江湖上,他义薄云天,是人人敬重的雷爷,外在的风光支持着他形貌灿然,内心里,软弱与愧疚的折磨,早使他千疮百孔。
此刻就像忽然抽掉老屋的支柱轰然崩塌般,一瞬间,他苍老得像一个糟老头,脸上尽是岁月刻划的斑驳皱痕,道道痕纹皆是人生无法修补的风霜。
然而此时,无人有一丝嘲讽笑意,心中只不胜唏嘘,谁不是在虚实交错中自欺欺人呢?
观玅平静地道:“雷爷,从前贫道敬您『大义』,从今而后,更要敬您『大勇』,世上又有几人能如此坦然面对自己?”
这话若在旁人说来,或许显得讥刺,但她语音轻柔沉稳,寥寥数语,却有安定抚慰人心的力量。
众人解降完毕,画儿心悬孤焰,便带着赎罪钵先行离去,雷海功力恢复八成,自忖再无面目待下,也起身告辞,观玅虽最早恢复,但其弟子功力皆弱,恢复甚慢,自当留下照看。
宫紫风努力闭目调息,只盼能早一分回复,就为自己多挣得一分生机,心想待青衣空舍离去就可下杀手,到时路潇遥不是对手,风小刀死期将至。
只是当如何处置路潇遥,却颇为头疼,若杀人灭口,怕会惹上无邪门,将之遣走,怕会引他疑心,正暗自思量时,观玅忽起身向风小刀作揖道:“听门下弟子说,风少侠曾救他们脱于狐王魔手,贫道在此谢过。”
木桑儿随侍在侧,向风小刀点头示谢。
风小刀此时才看清观玅年届五旬,华发挽髻,身形瘦小,面容温和清秀,神蕴慈光,他恭敬回道:“小刀义所当为,前辈不必挂在心上。”
观玅道:“我瞧你身子虚弱,显是受了严重内伤,如蒙不弃,就让贫道助你疗伤。”
风小刀道:“前辈降毒刚解,实不宜为我劳力。”
观玅微笑道:“我青衣空舍虽是女道观,实属道门正宗心法,为少侠疗伤可收奇效。”
说着已来到风小刀身后坐下,拂尘横膝,手掌抵他背心源源输入真气。
宫紫风听路潇遥唤风小刀师叔,已明白他份属长辈,满怀女儿心意只能烟消云灭,又见到观玅出手相助。
剎那间,连暗中筹谋也全化为乌有,胸间只充塞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世事变幻往往仅在一瞬之间,风小刀并不知就在这么小小方间、几个时辰内,自己又从鬼门关外兜了一圈。
半个时辰后,宫紫风起身告辞,路潇遥送至塔外,夹道青松参天、古意盎然,晨光雾气飘散在二人发丝衣带间,微微闪亮。
“路师妹,”宫紫风终是打破沉默,道:“你有话对我说吧?”
“你……和他……”路潇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我是说小师叔,究竟怎么回事?三无派本是一家亲,怎会有解不开的仇?”
宫紫风凄然道:“他误会我杀了小师妹,可是我没有,我真怕他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向我寻仇。”
路潇遥道:“师姐,其实你知道真相吧!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宫紫风叹道:“唉!我也有苦衷,你和他似乎很有交情,不如你帮我说说话吧!”
路潇遥俏脸微红,嗫嚅道:“我们只是路上巧遇罢了,他是小师叔,自然会彼此照应,谈不上特别交情,不过,我定会帮师姐解释的,只是你千万别告诉他……”她眨着晶亮双眸认真道:“我是女孩儿家!”
她生性直爽佻皮,不喜珠花玉簪,常着男装又少在江湖走动,所以就算三无派里知道她身份的人也不多。
宫紫风因幼时曾与她玩耍才会知情。路潇遥隐隐觉得以风小刀那朴直的个性,若知道她是女子,相处起来便诸多顾忌,再不能像现在一般如影随形、谈笑自在。
宫紫风不可思议道:“他瞧不出来嚒?”
路潇遥点点头,格格一笑道:“我猜月大哥和画儿早看出来了,你说他傻不?”
宫紫风打量着眼前这个玲珑慧黠、活泼生动,柳眉樱口,宛如黄莺般的可人儿,忍不住叹道:“你这么娇俏可爱,他竟看不出来!”
路潇遥俏皮笑道:“我和他结伴同行,看不出来,倒省得许多麻烦哩!”
宫紫风瞧她谈及风小刀时,明眸发亮、笑意灿烂,一咬唇又道:“他不是傻,是全副心思都在小师妹身上了。”她明白这话或者要令路潇遥伤心,顿时竟有同病相怜之慨。
路潇遥叹道:“可惜君师姐香消玉陨,难怪他这般伤心。”想起那日风雨夜比酒,风小刀凄恻的身影,她心中暗下决定:“日后我可得对他好些,别再欺侮他了。”
宫紫风实捉摸不出这小姑娘心思,黯然告辞道:“我先走一步,无间岛上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