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离被押留在船上当人质,幽鬿命千象领大军继续顺东追击,自己则换了文士装扮上岸。
他知道千象为保住一命,必会想尽方法歼灭敌人,但他其实也十分清楚,无间岛最擅海航,一旦中州联军乘船入海,圣岳峰这一役已经是功亏一篑了。
他并非轻信一个少年,只是事已至此,发怒恼恨都无用,不如另谋战略,他对单人离的卜算甚为好奇,才姑且从之。
幽鬿策马向西,穿越重重峰峦溪径,来到“翠云峰”,沿途尽是清风拂翠、柳色依依,并无半点人烟。
他心中默算已过了三天,倘若这两日再没有奇遇,那么加上回程的路途,就要过了七日之约,单人离将会人头落地!
日暮时分,前方终于出现青葱幽谷,谷口林荫密密、山石遮蔽。
“叮!”一声肃杀琴音从谷内琤然冲出,幽鬿蓦地一惊,那感觉就像心口被狠狠划了一刀!
他很快发现这琴声并不含内力,否则自身的护体罡气反而能抵挡,那纯粹是弹琴者的高超技艺,令人有了被刺杀的错觉,他心生好奇,也不管谷内有什么埋伏危险,即迈步进入。
幽谷深处伫立着一座青茅小庐,昏昏暗暗的微光中,映着一绝美俪影端坐庐舍前。
女子乌发曳地如云瀑流泻,身着轻罗皓衫、外披翠绿金丝绣花披帛,就像一朵素静出尘的绿晶百合,幽然深隐却冷艳清香,且散发着神秘冷傲的独特韵味。
那清灵飘缈的气质更宛似山谷中一缕烟岚薄雾,令幽鬿竟有置身迷梦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想一探究竟。
女子戴着大笠帽,笠缘垂下一帘灰墨色轻纱,令人完全看不见容貌,前方摆放一具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墨绿幽光的琴筝,翠碧色的弦丝悠然横泻于筝体上,就像藤蔓纠缠着一段苍绿古木,女子弹琴的纤手套着一双长及肩臂的白丝绒,仿佛映在苍木上的一抹熹光。
幽鬿赞赏道:“在下路经此处,听琴声磅礡,原以为操琴者是胸怀天下的英雄人物,意存结交,想不到却遇上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姑娘琴技可真令人惊叹。”
女子见来了不速之客,琴声骤断,淡淡地道:“小女子避隐多年,本打算此生再不见世间人事,想不到公子竟寻幽而至,破坏了谷中宁静。”
她冰冷的语声有如空山新雨般,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连胸中闷气也能洗涤而净。
幽鬿想这种隐居奇人多有秘密,通常不是躲避仇家就是修炼秘功,被他无意中闯入,说不定会杀人灭口,但在这么宁静的小谷里,面对着仙灵般的少女,他怎提得起杀意?就退让一步、拱手道:“在下无意打扰姑娘清修,不知怎样才可赔罪?”
果然女子毫不客气,冷冷说道:“公子有二个选择,第一,你终生为奴,不得出翠云峰谷半步……”
幽鬿心中冷笑:“天底下竟有人敢收我这魔头为奴!”
他脸上不动声色,仍谦然有礼道:“在下尘世牵缠甚多,不能答应,这第二选择,姑娘是想取我性命么?”
他可感到女子目光透过墨纱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虽清冷如冰,却并非是杀气,更像是一种冷嘲与惋惜,好似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极愚蠢的决定。
女子微然摇首道:“小女子避居此地,就是不想沾惹尘俗是非,又怎会取公子性命?既然你做了决定,那么小女子就抚琴一曲送君行,你离谷之后从此需忘了这儿,也莫向旁人提起,公子可能做到?”
幽鬿未料条件如此简单,反而觉得事有蹊跷,他刚才被女子神秘气质深深吸引,不意其他,此刻才看到后面门板上题了一幅诗联:“何为有情因色有,何缘造色为情生,如环情色成千古,艳艳荧荧画不成。”
这禅诗若挂在修道人居室之中,是自我提醒世间情色本质乃空,不必为之心动,但挂在少女屋前就显得扞格不通,哪个年轻女子不在意美色形貌、不憧憬情爱?
幽鬿心思极快,一瞬间已想通只有极美和极丑的两种女子,才会避隐幽谷,还在屋前挂上这么一幅诗联。
极丑的女子,当然是用来自我安慰美艳情色俱是空,不必在意庸俗人的愚蠢嘲笑;至于极美的女子对自身容貌已十分信心,希望才华内涵也能受到注目,才会厌恶男子只贪求她们的美色。
幽鬿甚好奇这少女究竟是极美还是极丑?
他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仙姿丰采,若配上一张丑脸会如何大煞风景,“艳艳荧荧……”
他陡然想起江湖中一位琴色双绝、盛名至极的传奇女子尹无艳。
据传此女原出身江南望族四大琴府之首,自小就展现天赋琴艺,有“活者闻曲愿登仙府,死者聆乐不落阴间”之称。
意思是说如果有幸听闻她一曲,活人愿一死,因为只有天府仙乐才可比拟她的琴曲,死人却想流连人世,因为阴间肯定无此等美乐。
后来琴府受盗贼戕害破落,尹氏转而拜师学武,她年纪渐长,出落得沉鱼落雁,见过其美貌者,惊叹她仙容更胜仙曲,同门师兄弟更为讨美人芳心不断明争暗斗。
一年多前甚至发生集体斗殴,造成多人伤亡,“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尹氏只得黯然离开师门,从此销声匿迹,许多男子更因佳人杳讯而颓忧丧志、神伤无已。
尹氏为免惹来更多风波,在江湖上总蒙面行事,幽鬿与中州争战多年,从未亲睹芳颜,此刻不免有一丝欣喜好奇:“难道竟是她隐迹于此?”既有这猜想,那是非见女子真容不肯离去。
正转思间,一阵阵宏亮旷达的琴音已从女子纤秀指尖爆发开来,借着幽谷的回音激荡,响成一片金戈铁马、大军鏖战的激昂。
幽鬿猝不及防下,被震撼得几乎神魂破飞,但他毕竟功力高深,一下子就宁定心神专注以对,那琴声却像风啸浪潮般扩大开去,有金鼓急催声、剑弩交击声、人马追骑声,哀鸿遍野声。
剎那间整个天地尽是狂杀怒号的可怕声音,女子竟是凭一张琴就描绘出圣岳峰鼙鼓雷鸣、千军万马的景象!
幽鬿才刚失去一场唾手可得的胜战,尽管他素来冷毅,但内心憾恨实不可言喻,这曲豪情古乐就像是个深不可测的漩涡,硬把他扯回战场去,令他胸中激愤全爆发出来。
在一连串鏖战不休、激烈厮杀之后,琴声虽仍慷慨激亢,却流露出落寞韵味,幽鬿仿佛看见自己孤独立在六祈江岸,扼腕浩叹战事失利、壮志未酬的景象,渐渐地,战火止熄、人烟尽散,琴声似哀吟、似呜咽,最后化为一缕悲叹……
他不禁回想一生征战总是初始胜利、最后却功败垂成,似乎怎么也改变不了天运,越想越恼恨,到后来竟是斗志尽失,甚至有不如归去之慨!
他感伤之际,胸口忽然剧痛起来,恍惚间,听得嗤嗤声响,竟是女子持剑往琴筝迅快一划、割断的琴弦如七根利箭飞射过来,刺中他胸腹要害!
痛楚与鲜血令幽鬿骤醒过来,连忙运起护身罡气抵挡,幸而女子内力所差甚远,这筝弦只伤及皮肉,未深入脏腑。幽鬿内力一震,琴弦已抽出身子散向四方。
女子急拍出一掌,令琴筝弹竖而起,形成一面坚硬护盾,七条钢弦被筝体带得再度飞射出去。
幽鬿一个侧跃腾飞、向旁闪避,女子见他要脱出弦丝射程范围,纤腰微摆,从琴筝后窜出,接着唰的一剑堵住幽鬿去向,跟着划出无数寒芒,尽往他身上要害刺去。
这几剑刺得快极,逼得幽鬿不是退回去喂弦丝,就要被利刃穿身!
幽鬿足下一点,飞上疾射的弦丝,钢弦就在他鞋底下擦掠出一线火花,他却仍稳立如山,足见轻功实在高明。
女子也不甘示弱,纤足点踏梁椽飞身追上,剑尖勾拨着弦丝从四面八方射到,幽鬿却是伸指一弹,弦丝就绕了个弯又反向飞回。
其中一条弦丝与剑尖交触,震得女子腕骨剧痛,手中长剑直抛飞出去。
幽鬿双掌更牵引着所有弦丝,交叉成一圈圈要缠缚住女子娇躯,女子一个旋飞冲天,虽脱出弦网包围,却仍有一条钢弦对着她面门甩劈下来,直要将她剖成两半!
这番交手,不过在断弦射出的电光火石间,幽鬿忽起怜香惜玉之心,就算真要狠下杀手,他也绝不想看到佳人死状如此难看,忙收却七分掌力。
“啪!”一声,只那笠帽裂开、掉落,两人精光相对,形成一种高手的对峙,周遭仿佛全静止下来,没有虫鸣鸟啼、没有清泉琤琤,没有飞花落叶,眼中只映着对方身影。
二个势均力敌的男子对峙,通常会惺惺相惜,一对势均力敌的男女对峙,却会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们的势均力敌不在武力较量上,而在同样地不可一世、同样地想征服对方,和眼底同样藏着不可测知的深意!
女子笠帽虽掉落,脸上还另外蒙了巾,露出的清澈双眸宛如世间最明亮的琉玉,教人见了就再舍不得移开目光。
两人对视半晌,那双迷人美眸荡漾起一抹浅浅笑意,更如碧湖潋滟,令幽鬿不禁目眩神迷、沉醉无已,忍不住回报一个同样俊美的微笑。
却在同时,他看清了女子仍端坐筝前,莫说琴筝完好如初,并无丝毫断弦破损,就连自己身上也没有半点伤痕!他一时迷茫,难道方才的厮杀只是一场虚幻?
他知道女子并未用玄术或内力迷惑自己,只凭着高超琴艺就把圣岳峰战役描绘得栩栩如生,更将他深心处的豪情与憾恨都抒发得丝丝入扣,这女子实是平生知已。
倘若真是传说中人,该有多少男子想终生留在谷内,就算为奴为仆也心甘情愿,但他不可能留下来,又舍不得走,脑中尽盘算如何才能博得美人青睐。
女子看出他逗留心思,敛了笑意,下逐客令道:“公子已做下选择,还不走么?”
幽鬿笑道:“我很好奇如果没有白丝手套加衬滑音,姑娘是否还能弹出倾尽天下的琴曲?”
女子听这无赖又无礼的言语,也不生气,缓缓脱下手套,露出一双比白丝绒更晶莹剔透、更纤细滑腻的玉臂来,指尖微微一撩,只这一下,清越的琴音就如天籁般,传荡空谷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