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朝后,徐煜便去找了皇上徐鉴廷。将他的想法告诉了皇帝,内容与徐竹卿的推断如出一辙。徐鉴廷听了很欣慰,夸他:“相较于之前的感情用事,这次你选亲妹妹去和亲,还替朕解决了谢家之忧,说明你逐渐能分得清家国了,进步很大。”
徐煜听到父亲的夸奖很高兴,行礼道:“谢父皇。”
然后徐鉴廷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朕的卿儿那么快便要成婚了。诶,卿儿回来了是吗?朕稍后去看看她。太子若是无事要奏,便告退吧。”
“是,儿臣告退。”
“除了王显,都退下吧。”徐鉴廷又补充了一句。
在这御书房内就徐鉴廷与王显两人。徐鉴廷端详着面前的书案,若有所思。仿佛眼前浮现了徐竹卿小时候坐在他的腿上玩闹的一幕,小女孩言笑晏晏,而他也笑得十分幸福。
徐竹卿自小就聪明,课业结束得快,就跑到御书房和徐鉴廷在一起。那时候,她坐在徐鉴廷腿上,与徐鉴廷对诗、出题猜字谜等等。想到这些,徐鉴廷不禁感慨:“时间真快啊,彼时她坐在朕的腿上,还那么小。如今十七了,是该嫁人了。”
王公公神情微微变化,露出惊讶神色,然后提醒到:“……呃……陛下日理万机,忙糊涂了,七公主如今才十六岁。”
徐鉴廷略有些诧异:“啊?真的?哦,那孩子回来也有几天了吧?怎么也不知道来看看朕呢?”
“……呃呃……都怪老奴没有禀报陛下,七公主那天满身伤痕地被抬回来的,这几日七公主没有来请安也情有可原,若陛下怪罪,就请降罪老奴吧。”说着,就五体投地地跪下了。王显嘴上是这么说,但他记得很清楚,七公主被抬回来那天,他大步流星地跑进来通报,边跑边喊,虽然当时陛下在与二皇子徐烜议事,但那么大的声音不可能没有听进去。至少徐烜听进去了,告退时还特地观察了他毫不在意的神情,走的时候脸上还洋溢着几分幸灾乐祸。
徐鉴廷淡淡地将他扶起,说道:“你为朕鞠躬尽瘁三十余年,朕岂会因你一时之疏忽就降罪于你?罢了,从那孩子小时候起朕就很少陪伴她,今日去陪她用用午膳吧。”
“是。”王显表面上好声好气地回答,其实心里暗狠狠地纠正:是整整四十年。
徐鉴廷来时,徐竹卿正与她的贴身婢女绍节下棋。
“殿下,你若再找不到别的路,奴婢可就要赢你了。”绍节露出得意一笑。
徐竹卿听了更不甘心了:“你得意什么?容本公主仔细找找。”
“公主,奴婢等得你都要睡着了。”说完低头斜睨徐竹卿皱眉思考的神情,于是不想再等她了,直接将棋子放了下去,兴奋道:“公主,你输了!耶!”
“大胆!你居然连下两子,你作弊!”徐竹卿大喊。
“殿下,你刚刚悔了多少棋了?公主可别耍赖。”
“我……”徐竹卿语塞。
“哈哈哈!”徐鉴廷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带着爽朗浑厚的笑声。
两人猛猛一惊,连忙跪下:
“见过父皇。”
“拜见陛下。”
“平身吧。”徐鉴廷说完盯着棋局看。
“谢父皇。”
“谢陛下。”
徐鉴廷看完转头对徐竹卿说:“卿儿是白子吧?”见徐竹卿点点头又继续说道:“你这棋下得虚弱无力,太柔了。迂回太多,行棋不定,败局已定。作为一名掌棋人,你要有大局之观,瞻顾全局,攻守得当才对。”
“父皇说的对,儿臣谨遵教诲。”
徐鉴廷坐到金丝紫绫罗椅帔的椅子上,示意徐竹卿也坐。然后一脸慈爱道:“卿儿啊,父皇才想起你年十六了,该婚嫁了,父皇想着……”
屏风后走出一个徐鉴廷很熟悉的身影,发出轻细的声音打断了徐鉴廷的话:“陛下,贵妃娘娘前几日不幸染上了风寒,现在头痛欲裂,请陛下移驾去看看吧。”
听到了这,徐鉴廷刚要起身然后立马看了一眼徐竹卿。徐竹卿本来注意力在那来的太监身上,余光瞄见徐鉴廷看向自己,便善解人意地说道:“父皇去看看贵妃吧,儿臣有人照顾。”
徐鉴廷听了对她挤出欣慰一笑,她也勉强地回他一个微笑。
绍节看着皇上走远了,于是问了一句:“今儿太子殿下不是过来说,陛下在这用午膳吗?奴婢还吩咐膳房做了陛下爱吃的呢。”
徐竹卿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椅子把手艰难站起,绍节赶忙搀扶。徐竹卿答道:“他不留也好,在他面前,本公主还得端坐着,又累又疼。他过来无非是想劝我去和亲,稍后他便会派人来传话。不过你让做他爱吃的干什么?你应该做点我爱吃的,现在我才是遭罪的,陛下还有御膳房呢。”徐竹卿直勾勾地盯着她,盯得她都有点心虚了:“知道了公主,奴婢下次会注意的。”徐竹卿还是不肯放过她,一直盯着,绍节终于意识到了:“哦~,公主,您别是输不起吧?”
她并不认账:“我哪有!不过我的棋艺一直都这么烂吗?会不会是坠崖的时候把脑子摔笨了?”
绍节忍不住笑道:“公主,您只是失去了一年左右的记忆,就算真磕着脑子了,你不会忘了以前也没赢奴婢多少回。”说完便走去膳房了。
徐竹卿住在凤坤宫,本由皇后居住的,但皇后在礼佛,徐竹卿又回来了,凤坤宫的掌权自然而然就到了徐竹卿手中,不过主殿凤仪殿还保留着,她居于第二殿凤辉殿。这时节天寒,徐竹卿免去了所有人的当值,就留人做饭、打扫凤仪殿。此刻就她一人在殿内,她忘了这一年经历的事情,而这一年,是她有生以来最难的一年,她全忘了。没了对坏事的忧愁,也没了对坏事的从容。她心里其实很慌,没有多少坠崖前对自由的渴望,只想回报和成全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对她好的人。
东昭的皇宫是什么呢?
那位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就这样一直思索着,全然没注意有人走了进来。她在床上侧躺着,背对着来的人。
“卿儿,睡了吗?”来的人小声地试探道。
徐竹卿坐起,转过身,看到来的人是德妃。
她立马起身行礼,被德妃拦住了:“还伤着,就不必多礼了。”
徐竹卿扶着德妃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然后温柔地问道:“德娘娘,您来所为何事啊?”
德妃温声细语地回答:“孩子,你伤得这么重,受苦了,一直都没来看你,我很抱歉。”
她窜进德妃怀里,撒娇道:“怎么会?三姐姐都告诉我了,我昏迷那几天,都是德娘娘照顾我的。”
“卿儿啊,从你四岁起本宫就一直照顾你,你应该也知道,本宫对你视如己出。你为了云儿去和亲,本宫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你去和亲,本宫也是十分不舍的,你若害怕,不必考虑本宫和云儿,不去就是。本宫当初答应照顾你,也不图你回报,你过得好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徐竹卿顿时热泪盈眶,努力将哭腔藏起来:“德娘娘,我是自愿去的,天下之大,我不愿意只留在南越,东昭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再说,身为和亲的公主,又有扶明宗做靠山,他们会给我几分颜面的。”
“可……好吧。东昭使臣半月后便到,陛下的意思众人都清楚,本宫这几天跟陛下好好聊聊你嫁妆的事,至于你母后那边……”
“德娘娘,母后那边我会亲自去。”
“那好,今早本宫亲自下厨做了些你爱吃的螃蟹辣羹和梅花饼,时间有限就先送了这些过来,还有一些山药果子在灶上热着,晚些再叫人送过来。”
“您不留下用午膳嘛?雍华宫还有些事,这几日下人不安分,本宫还要回去处理,过几日本宫再请你来一起用顿饭。”
徐竹卿嘟哝着嘴:“好吧。”
“不用恭送了,你好生歇着吧。本宫先回去了。”
徐竹卿目送着德妃离开。她心头不禁一颤。
母后……
她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母后的。
她记事得早,自她生下来起,她的母后就对她特别冷淡。十七年了,她的母后从未主动同她说过话,也几乎不回答她,对她视若无物。她时常会想: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能和寻常人家一样同父母相处?
十七年里的无数个深夜,她心中沉默的叩问震耳欲聋。
那些念想一直萦绕在她的内心,解不开,散不去,像迷雾将她困住,走不出去。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渐至绝望。
此刻,豆大晶莹的泪珠渐次低落,她抱着双腿,把头埋进去,小声地哭起来。没哭多久就听到脚步声,才赶紧拭泪停止哭泣。
她看见来的人是绍节,端着盘菜,放下然后掀开盖子,是一盘正冒着热菜的鲜蘑菜心。后面还跟着几个厨师厨娘,一人端着一盘菜,没多久菜就上齐了,众人站得整整齐齐的,准备一同告退。徐竹卿看着一桌丰盛的菜,想到就她一个人吃,顿时没了食欲。
她淡淡道:“这么一桌我也吃不完,反正待会吃剩的还要留给你们吃,不若就多搬几个椅子过来,大家一起坐着吃吧。”
绍节小声提醒道:“公主,这不合规矩的。”
她依然坚持:“添碗筷,把门关上,出了事本宫担着。”
饭桌上,大家一言不发。
见状,她从五香酱鸡里夹起一块肉给身旁的厨娘:“张娘子,吃块鸡肉,这些年辛苦了。”
“阮娘子,你爱吃的鱼肉,尝一尝可还可口?”
阮娘子笑笑接过。
“张庖丁,今日天寒,你身体又不好,你近日多吃些羊肉,不够本宫再去请父皇。”
张庖丁推辞:“公主,老奴如何承当得起啊,这羊肉是北銮送来的上品,贵妃娘娘那都没多少呢,都是陛下送您补身子的。公主吃吧。”
她坚持:“羊肉性热,其实不利于本宫的伤,张庖丁做事向来认真,当得起。”
张庖丁满脸感恩,接过。
然后她给每个人都夹了菜。大家表现得并不热情,不是因为等级身份,而是心疼。这一年,大家陪着她度过了十分艰难的一年。这些人,都是从她小时候就跟着伺候的人。徐竹卿没什么架子,徐鉴廷平时总忙,疏忽了她,赵漪柔又不爱搭理她,哥哥姐姐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小时候就跟着这些现在一起吃饭的人一块呆着,十多年了,他们似乎相处成一家人了。大家似乎都在心里默认这是一顿散伙饭。
徐竹卿放下碗筷,平静道:“大家面容凝重,不苟言笑,本宫清楚大家都很想知道自己的去留。本宫也知诸位这么多年来照顾本宫的饮食起居废了不少心思,本宫心里也一样,很感激你们。但本宫想做一个是非分明的人,本宫就是想问,你们谁是张良静的人?”
各位闻言,纷纷跪下,大声喊道:“奴不敢!”
徐竹卿长舒了一口气,面色依然平静:“各位不必惊慌,你们都是陪着我长大的人,大家于我而言,是家人。方才德妃娘娘过来,说着急回去处理下人的事,大家都了解德妃娘娘,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张良静爪子。张良静极冠盛宠,在各宫安排眼线不是难事,如果张良静的耳目在你们之中,只要与本宫承认,本宫保你善终。大家应该也知道了和亲的事,此行山高路远,渺无归期,你们跟了我多年,回去好好想想去处然后告诉本宫,本宫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些人仍跪着不起。
徐竹卿略微一惊,问道:“你们怎么一动不动的?都起来说话吧。”
众人坐下。
张娘子率先答道:“殿下,奴婢和他们愿随您前往东昭。”
“你们因为我已经错过了出宫的最好年纪,若我把你们带离故土,我很愧对你们。我可以安置好你们,让你们自己好好营生,扶明宗也会暗中保护你们的,这样,余生平安顺遂,不好吗?”
“那年雪夜,您独自一人带着受罚的奴才去御膳房偷东西吃,还一力承担所有责任,被贵妃娘娘责罚。那时奴才便决定,不论公主以后处境多难,奴才一定会照顾好您。这么多年公主把我们保护的很好,如今也没有离开公主的道理。”
“公主,奴婢们也不放心您孤零零地去这么远的地方,不论艰难,您让我们一起跟着去吧。”
她思索了片刻答应了:“既然如此,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吧,家里人那边有要帮忙的,尽管跟本宫说。本宫吃饱了,自己一个人出去转转,你们慢用。”
“恭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