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子里摆设很简单，几件木造家具，地上有些散落的小玩具，另一个红发的男孩坐在桌边正在吃饼干，一看见他们进来，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阿书，是要打开那东西了吗？”

“嗯，把你的玩具收拾一下。”

少年的话才说完，男孩很快把桌上散放的几件东西收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琥珀觉得里面还有跟琉璃一样的半透明幻彩骨头，看起来很像某种恐龙或是相似物种的残骸。接着，他翻出一个白银色的箱子，大约成人半手臂高。

箱子一打开，琥珀立刻认出里面的物品。

凯达斯特的主机。

小小的圆球飘浮在箱内中央，黯淡失色，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衰弱病人，不复巅峰时如同宝石般闪耀夺目的光彩，放在路边可能还会被人以为是什么小孩做出来的垃圾仪器，想也不想就踢到一边让它自生自灭。

“你们当时破坏得太彻底了，只能修复成这样。”白发的孩子冷淡地说，可以感觉他实在很不想处理这东西。“不能带去给其他世界的工程师帮忙，最多就是这样了，最后一次启动完就会彻底损坏，或是你自己带回去修。”

琥珀其实没想到他们会修复凯达斯特的主机，他知道青鸟当时是用尽全力破坏这颗“心脏”，所有人都是抱持着不再让这个超级主机降临世界的最终想法。现在想想，这里面还有许多珍贵的资料宝藏，被他们这么一掐，科技大概失落个几千年有吧。

他笑了一下——那又如何，人类能够制造出来，总有一天他们还是会再做出新的“凯达斯特”。历史不断轮回，从来未曾走偏过。

“谢谢你们。”

琥珀慢慢将手掌按上主机，没有想要避开这三人。衰败的高科技核心绽出了有些发抖的碎散光芒，好像认出他一样，那些光喜悦地拢聚了起来，主机笨拙地运行了一会儿，投射出少女瑰丽的影像。

“阿克雷，真高兴再见到你。”

她如此说着，然后笑了。

............

琥珀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凯达斯特会扭曲至此，阿克雷编写的程序不该出现未知纰漏，他是一个擅长发现与收拾程序烂摊子的人，不光是他自己的设计，连同别人的也都一视同仁。

是程序中的“人性”衍生出的“爱意”吗？

即使拥有世界上最多的数据，建立起最大的数据库，同步了阿克雷的大脑，这将掌控世界的主机依然只能像是笨拙的孩子，无法排解自己心里的那份念想，只得用孩子的方法，试图破坏然后重建吗？

以及阿克雷当时的转变⋯⋯

虽然身边的少年往他脸上打了一拳可能有起作用，但未必能发挥那么大的效用，未来的家园与妻儿对当时的他来说也都还有些不切实际，能让他实际起来的，应该是更为现实的东西。

然而不知道为何，琥珀的记忆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他只能从这串时间里隐隐透出的不自然，寻找出只字词组的线索——

阿克雷踏上新世界后，其实并没有活很久就死于暗杀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替身们代替他在活动，之后才暴露出各家族想要夺取星舰，甚至第一家族所有资源的野心，引发了对第一家族的屠杀与战争，造成母舰下沉，后代称其为恶神黑岛。

这中间，琥珀只有一点始终不太明白，也就是他“被抹去、刻意不放在阿克雷记忆里”的问题。

“最开始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阿克雷死的时候，莉丝取出自己的胎儿加以隐藏，虽说是害怕被家族肢解，但这个反应实在过于激烈。

仔细想想，阿克雷是在一切底定之后才死亡，也就是说当时的阿克雷已经执行了不与主机合并同步的计划，他的转变是在更早之前，或许结婚时便有的想法，但是再往深一点想，如果为了“妻儿”而推翻自己准备几十年的计划，反转自己原本想献祭后代这个冷硬的想法，仅仅一个“刚结婚”或“被神揍”是说不过去的。

大胆猜测之后，琥珀认为是有了“妻”、“子”，才让他坚定转变自己想法，进而更改了整个世界计划，间接让凯达斯特的人性运作产生偏差。

以时间来推算，那个“子”绝对不会是他。

凯达斯特笑了。

少女抬起手，为他放了一个片段，那不是他们所知道的任何一个房间，微暗，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女性低低的哭泣声。

琥珀认出来，那是很年轻的莉丝，她的脸上没有过去美丽的笑靥，只有泪水。

“我只是⋯⋯只是想帮忙⋯⋯”莉丝蜷着瘦弱的身体，双手紧抱着腹部，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在她袖口。“我的能力⋯⋯让他没了⋯⋯”

阿克雷在旁边蹲着，背弓得很厉害，好像瞬间都驼了，他有点无措地张开手，抱着不断发颤的女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阿克雷，我们能够保护下一个孩子吗？”

⋯⋯

⋯⋯

片段到此终止。

“这是最高机密，被排除在传承之外，阿克雷不允许第三者知道其存在。”凯达斯特淡淡说着：“那是很小很小，一点点的小肉团，后来他们用了同样很小的火，就没了。”

人工智能的影像开始破碎，主机最后一口气即将涣散。

“我永远都是你的，阿克雷⋯⋯”

那巴掌大的人造心脏最后只喘出一丝黑烟，就这样成为废铁。

琥珀默默地关上盒子。

“这能借地方埋起来吗？”他叹了口气，回过头，黑发少年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可能直到最后，凯达斯特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程序异变根源于“嫉妒”吧。

千亿万的程序最终究竟组织成怎样的灵魂，或许就和人们对于自己真实的灵魂一样，无人能懂。

做完这些费力的工作之后，琥珀又进入沉睡，合上了眼睛好一段时间。

过往的记忆不断在梦中播放着，有时候那些少年们修复了某些毁损，“梦”带来的画面就会增加得更多一些。

每次每次，冷漠的自己身边总是会有人。

那些曾经说着笑着大闹着，伸出手往他头顶上揉的人，所有的背影看起来都如此相似，巨大又温暖，不知不觉，几乎都能够重迭在一起。

反复地苏醒、调整身体，再进入沉睡。

等到他最后一次从沉眠苏醒，换算成原本世界的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二年。

人事皆非。

十二年前，凯达斯特星球爆发了历史性的严重灾害，当时黑岛之灾亡灭了过半人口，十二年的时间，人类社会诞生的新生儿远远不足以填补。

创伤还未抚平。

踏在街道上，还能够感受到战火残存的痕迹，以及人们挣扎着想要重新建立生活的努力。

琥珀看着天空，那不靠谱的“神”把他自己一个人扔在第六星区上，又风风火火地说有要事得处理，根本不管他能不能重新适应人类社会，一溜烟就跑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交代，至今仍不晓得对方想不想毁灭世界。

他笑了一下，戴上向神要来的鸭舌帽，半掩盖住自己价值连城的眼睛。

第六星区港区依旧，虽然人潮不多，但贸易也已重新接轨运作，商区渐渐热闹了起来。

远远地，看见小酒馆那两兄弟又在吵闹，附近有着乌尔佣兵团的总部，看起来就是砸了很多钱在上头，总部大楼既风光又森严，不知道扩张几倍的佣兵团竟然还有了楼层一览表，打开第六星区旅游导览，还上了专版介绍。

他缓步走在故地，听着人们讨论月神的事迹，天空中的女神带来光辉与希望，讨论森林之王以绿色拯救世界，在辐射与饥饿的危难中差点毁灭的人们因绿意而逃过杀伤，得到温柔的抚慰；讨论着兔侠与瑞比特纵横在两大星区中的勇敢，讨论着人们向往这些同样凡胎肉体却能给予希望的能力者们的身姿。

微微勾起唇角，他莫名地，就想起那些人没有戴上能力者假面具时，私下那些白目脑残又欠揍的日常一切。

离开不明花海时，“神”曾经问过他是否要继续保留阿克雷的记忆，他能够使那些伤害从他身上抹除，不再记起。

他保留了，然而也不会再往下传承，他会是最后一个巨细靡遗记住所有事情的人，百年化骨后，即使真有轮回，都不会再存留。

“哥哥！等等我！”

街道对向有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过，身高不到他的腰，是战后才出生的孩子。

他的系统向外扩张，慢慢地攀附到第六星区所有系统上，一点一滴地补回这十二年来错过的讯息。

于是，这些讯息将他的脚步带往学校。

他的面貌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恐怕未来还会维持好长一段时间。那狗屁神的修补实在很不尽责，丢了一句本来想把他修回原本的身体状况，没拿捏好多塞了一些生命能源，让他过几年再长大。

所以，学校警卫以为他是学校的学生，他也让系统扫描这么认为，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近午还有些安静的学院当中。

他慢慢地走着，像是走过自己那十二年的路程。

遥远的娇小背影窝在草皮上，那矮子甚至连高度都没什么变化。

梦中的各种记忆闪烁在眼前。

有时候，他会觉得那些小团体中，有些人的背影像是波塞特兄弟，有些人如同黑梭，有的人像是不爱说话的沙维斯、伊卡提安，有的则是大白兔本尊般的成人，又或是老爱打点美丽事物的小茆⋯⋯等等的。可能是自我的移情作用，才会让梦中记忆的人们的形象贴近他现实身边的人们。

不过在那些人之中，总是有那么一个人几乎完全重迭投射在同一个角色之上。

每次每次，都是那么地不要脸。

只是那些人总是很高，又高又开朗，还带着白痴到极点的笑，至死都没有悔改过的说词。

所有的一切快速从他身边经过，曾经的那些人仿佛微笑着并肩站在原地，看着他将他们落至身后，踩着光明，离开曾有的阴影。

晴朗的阳光照耀，海市蜃楼般的人们眨眼消逝。

他踩着轻缓的漫步，仿若某天中午去给自己的水壶加一点水，又慢吞吞地拖着脚步，懒洋洋地走回，然后弯下身，拎起了一尾特制的奶油虾。

他看见那孩子似的人回过头，就像无数张总是笑得很开心的脸回过头，瞬间所有面孔光速重迭在一起，成为现在眼前这个矮子。

轻轻地咬了口奶油虾，还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味道，十二年了，一丝都没有改变。

“好吃。”

矮子哭得都快把自己呛死了，一边鼻涕横流，一边笑着开口。

“你给我笑一个，我就请你吃一个月的虾子大餐。”

“你说的喔。”

蓝天下，两名少年相视而笑，毫无杂质，单纯如微风拂过人心。

“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

走过了十二年，走过了上百年，走过了不知道有没有的轮回。

幻觉也好，错觉也罢。

他就是，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