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流转。

那个叫作“青沂”的人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叫作其他名字的湖水绿眼睛小孩。

同样苍白的面孔，黑色柔软的头发，与黑市抢破头想要的眼珠，他从牙牙学语开始被投落在世界上，再次被强盗争夺，被人贩子捕捉，被好人们抢救出来，送到一个个不同的家庭当中。

总是有那么一些小哥哥、小姐姐来到他身边，他们领着他探索整个世界，然后遇见兰恩家的人前来听取他的命令，陪伴他解放所有阿克雷的记忆。

每次每次，他都会想办法要甩掉这些人，拒绝他们，不让他们与黑岛有关联，然而不管怎样，或是半推半就，或是命运巧合，他们总是会来到潜藏在深海的巨大城市中。

然后他明白了。

“这是我的软弱吧。”

就算他再怎么表现得毫不在意，再怎么胡言坑骗，到最后，只要身边的人坚持，他还是领着所有人一起进去。

他不想自己回去。

他存着侥幸。

他把自己当作受害者，带着亲近的人回去时，还可以说服自己，那些都是他们硬要跟来的，试图在最后一刻让很多事情能够好受一些。

最终，这些人的确都是他害死的。

“阿克雷，你还好吗？”

阿提尔蹲在少年面前，这一次叫作“九回”的人，蜷缩在黑色的角落中，湖水绿的眼睛有些出神地看着放在自己脚尖前的头颅。

那是个大不了他两、三岁的青少年，也才过了二十的生日，前两天还吵吵闹闹、大呼小叫地与其他人一起抢夺一小块蛋糕，现在变得如此安静，被挖空眼珠的脸上满满横竖交错的血痕污渍，连金发都沾黏纠结得看不出原本有些自然卷的样子。

“⋯⋯阿提尔⋯⋯我害怕⋯⋯”

站在那边的影像少年无声地走过来，穿过了一室鲜血淋漓，抬起手想要摸摸少年的头，指尖却穿过那头黑发。“阿克雷，没关系的、没关系，这些很快就不存在了。”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新的孩子”会再次被送出母舰，重新回到世界上，宛若人类口中的“轮回”，不断重复人生。

“我不想再遇到更多人了。”少年缓缓闭上眼睛，将精致的脸埋进手掌中。“不想再遇到人了。”

他不想要看着大哥死在他面前，不想看到同伴被折磨得如此痛苦凄惨。

身为“阿克雷的孩子”难道就注定必须如此吗？

不要这些包袱与任务，好好地握着大哥的手，开开心心地在世界上生活过、笑过，这是不能被允许的吗？

“为什么会是我？”

为什么他会是阿克雷的小孩？

“⋯⋯其实⋯⋯”

阿提尔的影像闪烁了下，似乎想说点什么。

然后黑暗降临，所有的事物不复存在。

............

世界上真的会有轮回吗？

人类所谓的灵魂也不过就是一段电波，被身体释放之后就会消散于大气之间，神鬼学说大多只是精神错觉所引起的类真实画面。

可是如果能够相信呢？

猛地睁开眼睛，脸上一片鲜血绯红，他用力地拨开那些血红，才发现是一朵朵差点将他活埋的艳丽红色花朵。

“嗯？看来比我预估的还要晚一点。”

凉凉的话语从旁边传来，一时之间听着有些陌生。

他缓缓转过头，看见黑发绿眼的男孩站在整片血色花园的另一端，带着若有所思的笑容看着他，然后开口：“那些记忆残留才是你『原本该有』的东西吧，虽然不够多，不过我觉得应该比阿克雷那些狗屁记忆还要好，至少我就认为该洗脑的是阿克雷。”

对了，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自己应该已经在浮空城市上头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想起来最后看见黑梭恐惧地想要留住他的不舍表情，他想起⋯⋯

自己叫作“琥珀”。

“你⋯⋯”喉咙有些干涩，一开口好像要裂开一样，让他不禁连咳了好几声，很快就发现声音怪怪的，有些过于稚嫩，抬手看见了变得奇短的手指头。“⋯⋯”这是什么狗屁神，直接把他给缩水了。

“和我没关系，你的生命核心毁损得太严重，修复成这样已经耗很多时间了，还不算我们到处去找给你缝补滋养的消耗品。”少年耸耸肩，“不过还没完全重建你的身体之前，你就醒了。”

“传说中的神也不是全能啊。”琥珀慢慢地支撑起身体，没什么力气，手臂还有点软，差点又摔回花丛里。

“可惜的是我也不是神，严格说起来，我和你们世界的泰坦算是一样的东西吧。”少年背着手走过来，土地像是有自己意识般带着上面的红色花朵让开了一条平坦又笔直的小径，连个凹坑都没有。“你也不用抱怨了，像你这样要整理的还很多，恢复你们生命的力量也不是没有，只是得分成很多份均给，你当我慈善公益不求回报把自己喷成木乃伊吗？少嫌弃了。”

一件衣服被扔到琥珀头上，他默默地自行穿好，等力气恢复些就从地上爬起来，正想着不知道能不能走路时，脚下的沙土拱了拱，一只土狮子浮出来，直接将他顶在背上，在少年笑了笑后尾随他走出花园。

“⋯⋯你那时候想带走莉丝，是因为想要修复我们第一家族的『缺陷』，对吧。”琥珀不是傻子，所有知觉回到这个身体后，他很明显感受到体内与以往不同的轻松感。

承载不住力量的普通肉体开始解析后，其实越到后期，他每做一件事情都感到力不从心，咬牙忍下的痛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逐渐明显的、从体内传来的生命一点一滴瓦解的倒数计时。

即使有着阿克雷的记忆，知晓世界上无数事情，他还是会害怕，而他必须隐忍这种害怕。

现在那些伤害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的身体从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感觉，连带心情也轻松不少。

“算是吧，不过莉丝知道当时我不是只要带走她，而是全部的『罗讷安』，所以才拒绝，他们认为新世界需要这帮人⋯⋯也满好笑的，其实世界从来不特别需要什么人，压根不会因为少了谁而毁灭，会毁灭的只有怕死的人和生命。”

领在前头的少年闲谈似地边走边说：“阿克雷也是，异想天开地制作什么人类主机监控全世界，或许他真的能把全世界人写入他的数据库管理，然而那个世界原始就不属于人，总有一天绿色种族会重回大地，到那时候，他理想中的『监管』还可能奏效吗⋯⋯呵，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人给自己画地为牢，做了个新的笼子集体管束，还认为能够管控千百万年。如果人类真的这么听话，那么帝权时代就不会被毁灭了，愚蠢。”

“我也这么觉得，给狗绑上项圈，它还是会蹓着人走。”琥珀想想，发现这方面他们两个倒还算是想法有点契合。

土狮子驮着缩小的第一家族后人，威风凛凛地亦步亦趋，来到了小巧的木造房子前。这里没有任何科技，也没有锁扣，木房子有些歪曲的门板被少年一推，咿哑残破地喘个声，就打开了。

琥珀一眼看见里头走出个白发的孩子，和之前看过的一样，完全没变，冷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紫色的眼眸便转回少年身上。

“虽然用了不算长的时间，但到你苏醒为止也不能说短，这里还有你的东西，自己过来认领。”少年让土狮子把琥珀放下，带着人进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