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次，男人就是坐在他身边，慢慢地摸着他的头，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到了设定的时间，再沉默地将他送去治疗。
他内心填满憎恨，却又在那一点关怀中有些迷茫。
他闭上眼睛时，父亲总是会露出一些关心与疼爱，而睁开眼睛时，他就得面临工作后的各种痛楚。
其实他应该要离开这个地方，一个“头脑”离家，无论如何都不会饿死，每个区域都很乐意收容“头脑”，甚至提供非常高昂的报酬与所须一切。只要想走，绝对走得了。
但是他没有走。
每次看见他都宠溺地微笑着的母亲，还有轻轻抚摸他额头的父亲，即使他们罪孽如何重大，他都无法迈开自己的脚步。
幼小的他，期望父母的关怀与拥抱。
每受一次折腾，寇奇的手就会越发轻柔，指导他做头脑工作的语气也会下意识温和许多，吃饭时，总是把最好的先挟给他，即使这只是想让他的身体更健康，好承受更多测试，他还是会在漆黑冰冷的心里燃起微小的温暖。
不知道地下实验室的母亲，总是端出许多他们爱吃的菜，交代寇奇不要让孩子太辛苦，一家人在餐桌边的画面好看得就像童话故事的圆满结局，既温馨又美满。
只有他晓得，翻开结局的下一页，是像地狱一样的画面。
寇奇的手段迟早会出事，他知道，寇奇也知道。
在那天到来时，很可笑的是，在一片惊慌惨叫当中，唯独他毫不惊讶。
他不知道被捅了几刀，闯进家中的污染者，将手上的刀子穿过他的身体，时间点就在寇奇回家愉快地宣称他接到一个伟大邀请后第三天。
当时寇奇已经出发前往他嘴中的“伟大邀请”，一家人只知道他可能要待一段时间、几个月后才回来，所以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当天就像平常一样，家里的人与访客正在柔软的椅子上大啖美食，一边挑剔着那些昂贵的装饰品，杀手无声无息地已越过外面那些看守，来到所有人身后。
人被收割性命的时间很短暂，不到一会儿，四处都是血，他也像其他人一样，颓然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可能是长期被实验的关系，他竟然不觉得特别痛，身体的痛感早就麻木了，就算杀手捅再多刀，他也没有更进一步的痛楚。
躺着的时候，觉得这样轻松地解脱可能也是件好事，他慢慢闭上眼，接受死亡。
只是神并没有给他这个选项。
从黑暗中清醒时，他发现还是一整片的黑。
身上的痛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奇怪的轻松感，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还有些舒服，好像身上那些长期实验下造成的后遗症，瞬间消失干净了一般。
他睁开眼睛，没有看见寇奇一如往常的关怀，只看见很多尸体，还有被联盟军封锁的家。大批联盟军在家中来来去去，好像将他当作空气，完全没人注意到他。
很快地，他知道了原因。
他抬起手，看见的是一片黑影。
血泊中的那个自己已经消失，而他现在就像一大片影子般，贴黏在角落的墙壁上，不管如何看，都只是一片不起眼的阴影，自然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拥有超越一般人的“头脑”，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他瞬间便冷静下来，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哭号尖叫，他咽下所有惊恐，非常理智地分析眼前所有状况。
能确定的是，自己的能力显露出来了，可能是原本就会苏醒，也可能是寇奇的实验终于出现成果，他在死亡那瞬间成为了能力者。
估计在失去意识时，身体本能地发动了力量，成为影子，利用屋内其他影子填补伤口，而且是在杀手们离开后才发动，否则应该已经曝光，被掳走，或是被用其他方式彻底杀害才对。
根据他对影鬼的了解，是人身体的一部分转化为影，进行各种活动；但眼下，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就是本体的存在，好像这片影子就是他的身体。
直到联盟军追查好几天，依然找不到凶手，把尸体依规定处理掉后，雷利才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身体了，无法转换回人类的形态，因为不明原因，他彻底成为一道影子。
这个不明原因，很可能就是寇奇的实验，那段时间里他反复服用很多药物，也反复进行施加许多外来刺激的实验，这些都有造成他变化成现在这样的嫌疑。
再怎么优秀，他这时也还只是个孩子，他需要寇奇来帮忙处理这一切。可是寇奇就像蒸发了，完全消失不见。
他常去的黑市、他那些贪婪的同伴们，还有他散步会去的地方，全都找不到他的踪迹，只有一个寇奇被某个组织架走的传言。
又过了一段时间，联盟军终于失去搜索的兴趣，雷利才回到自己那个华丽的家。
失去主人的房子很快变得荒凉。
有些小偷破解保全系统，大大方方地搬走不少值钱物品，那些珠宝饰品、那些不知到哪搜罗来的精巧玩具，还有实体书籍、古代人类从母星带来的真空食品等等⋯⋯被掠夺得所剩无几。
当然，有一些是被亲戚拿走的，趁着联盟军搜索，使用了很多名目，取走他们早就觊觎的东西。
这房子的内脏就这么被掏空了，只剩下外头依然华美的空壳。
幸好钱不是他所需的。
成为影鬼后，外在事物突然都变得没有意义，就连不吃饭都不会造成影响，一片影子也没有佩挂任何饰品的必要。
他回来，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可以找到地下实验室，一个是寇奇，一个是他。
寇奇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那个地方，所以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恢复身体的办法。
花了很长时间一一解读数据，最后却毫无成果，让人无力，寇奇的实验里并没有提到影鬼发生意外会如何，或者分析影鬼自控能力的只字词组。
把所有数据带走的当下，他直接毁掉实验室，好让这个地下空间不会再被其他人找到，包括关着的那几个实验体，他也让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至少他们以后不会再痛苦了，不再每晚都因疼痛哭号。
接着他回到家里大厅，躺在发黑的血迹上。
如果旁人进来，只会看见有些诡异又有些可笑的画面——一个人类的黑影像是被遗忘般地呈大字形贴在地上。
可悲得好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