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切通过圆柏灌丛后，大雨戛然而止，地面土石干燥得像没有下过雨一般，仿佛方才的倾盆大雨只是一场整人的恶作剧。

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多，深山日落早，很快就要天黑了，于是三人决定在冷杉林里扎营过夜。

卫绫月在帐篷里换掉破损严重的衣物，又拿自己的毛巾擦干塔塔身上的毛，萧吕二人则在营地附近捡柴生火。

“阿月，刚才在山顶看到的那个……那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三人一狗围在营火旁驱寒取暖时，吕明彻忍不住又问起这件事。

卫绫月摇摇头，“我从来没有看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村民们一直相信棂星门峰和这片冷杉林一样，都是祖灵安息的神圣禁地。很久以前，许多冒险闯入冷杉林狩猎的猎户在此失踪，渐渐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一带。那些鬼怪究竟是什么，还有，那座用条石塞住的山壁内部是什么地方，也许只有奶奶才会知道。”

此刻她心里也充满疑问，巴不得立刻冲回村落询问奶奶，无奈距离实在太远了，天黑后不宜在山上行走，只能暂时先扎营露宿，等天亮后再赶回去问她。

“对了，阿月，我听到那些鬼怪说了一句话，听起来跟你们的族语很像，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萧世耘问道。

卫绫月见问，立即变了脸色。回想起当时听见的话语声，一阵恐惧感倏地笼罩全身，令她头皮发麻。

“好像听得懂……虽然不太确定，但大约了解意思。”她有些迟疑地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而且，这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不用知道。”

那句话和他们没有关系，那么是和她有关吗？

萧世耘敏锐地察觉她的言下之意，但见她闭口不谈，随后神情凝重地陷入沉思，他也不好意思再问，起身从自己的背包拿出锅子和食材，为大家烹煮晚餐。

......

睡觉的时候，卫绫月脑中不断回想日间遇到的怪事，即使身体疲惫不堪，却迟迟无法入睡。

在那种人烟绝迹的荒寒之巅，怎么会冒出“阴兵”的鬼物？

他们身上的铁质盔甲，看起来像是数千年前的古物，感觉和她对于汉江史前时代的印象有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根据身为人类学家的双亲留下的考古数据和笔记，她知道汉江的铁器时代大约起始于二千年前，但当时多作为农耕或狩猎等用途的小型器物，由各地史前遗址出土的遗物看来，从未见过像那些鬼物身上的铁甲。

目前唯一可见的雅美族人盔甲，还是用植物混合鱼皮制成的。

那些鬼兵的来历究竟是……

正思索着，阒黑的帐篷中乍然出现一道耀眼的白光，卫绫月吓了一跳，惊坐而起。

光影缓缓幻化为一道人形，外貌看起来是一位身穿白色和服的成年男子。

他以优雅的姿态跪坐在卫绫月的睡袋旁，面容十分温文和善。

『潜藏在你身侧十二年，今天终于可以直接和你对话了。』对方微笑地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从容不迫的详和神态对卫绫月起了极大的安抚作用，同时她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气息，于是稍稍松懈，不再那么惊惧戒慎。

“你是什么人？”

『我是曾经被奉祀在村社的氏神，虽然后来经历了很多事……如今，你可以称呼我为神代榉玉命。』

对方语焉不详地说，卫绫月听得似懂非懂。

“村社？你指的是灵首神社吗？你是神社里的神明？”

神代榉玉命抿唇浅笑，飘忽的笑意怅然若失，『要说那是『神社』，也无不可，虽然对我而言，那更像牢笼……』

卫绫月对他的话感到困惑不解，也不明白对方脸上那浅淡的幽怨从何而来，不过他既是神社的神明大人，站在她的立场，似乎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番，于是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神社像牢笼，但因为奶奶年纪大了，代替她奉祀神社神明是我的职责，十二年来，我认为自己没有怠惰疏忽的地方……”

她感觉神明大人的表情，似乎在谴责她这个神社管理员做得不好。

神代榉玉命轻笑出声，一扫方才的阴郁之色，显得十分和蔼。『我知道。从你很小的时候，我的分灵就一直在你左右，怎么会不知道？』

“真的吗？”卫绫月惊诧地问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是在开玩笑吧？”如果神明也会开玩笑的话。

『今天，我带领你去棂星门峰。鬼兵现形时，还替你阻挡了一下。』神代榉玉命眉眼微弯，笑容可掬地说。

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你、你是塔塔？”

从小她就觉得塔塔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能毫无障碍地听懂并履行她的所有指令，也常常做出普通人类做不到的举动，但她从没想过小时候爸妈买给她作伴的塔塔，竟是神明大人吗？

神代榉玉命轻轻摇头，『我只是凭依它身上，守候在你身边而已。』

堂堂一位被奉祀在神社——虽然是香火几近断绝、无人信仰膜拜的深山破旧神社——的氏神大人，守在她身边做什么？卫绫月提出她的疑问。

『我的御灵本体被禁锢在村社逾百年岁月，神力受制，无法现出原形，只能暂时让分灵依附在狼犬身上，等待有朝一日能和你直接对话。』神代榉玉命发出长长的喟叹。『今日，终于得以如愿了。』

“禁锢？”卫绫月诧异不已地重复这个字眼。“谁对神明大人做出这样的事？”身为神社管理员的她，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奉祀了十二年的氏神遭遇了这样的事。奶奶知道吗？

神代榉玉命敛容正坐，『这暂且不提。重要的是，潜藏在崖冢两千多年、长久以生人灵肉作为牲礼的魔物，即将以不死之身复生，务必设法阻止。』

卫绫月怔忡地听着这些超出她理解范围的话语内容，脑袋空白许久。

她忽然想到，一定是因为白天疲于奔命、又惊吓过度，以至于睡得极不安稳，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什么氏神分灵、崖冢魔物，都只是梦中梦而已，睡醒就没事了。

于是她疲惫地躺下，拉上睡袋盖住自己的头脸，不再理会身旁的幻影。

卫绫月的反应令神代榉玉命啼笑皆非。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静默半晌，才又缓缓说道：『我知道，突然告知你这件事，你一定无法接受。不过，时间不多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即使你曾说过『宁可永远都不明白』这样的话，也由不得你……』

听到对方提起她跟奶奶说过的话，认为自己在做梦的卫绫月仍忍不住稍稍拉开睡袋一角，注视着他。

『你难道不会感到好奇吗？即使是历经艰苦的修行、即使是透过托梦的形式，从前连我的话语都听不清楚的你，为什么现在可以直接看到我的灵体？』他微微躬身凑近她。

“为什么？”尚且处于浑沌懵懂状态的她，其实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单纯顺着对方的话，被动地问。

『因为，禁锢我御灵本体的人——你的奶奶、部落祭司、尤玛．卫绫，已经死了。』

卫绫月闻言，脑袋犹如焦雷劈闪而过，瞬间清醒。

“你说什么？我奶奶……死了？”

卫绫尤玛虽然和她并不亲近，但终究是她世上仅存的唯一亲人，这个噩耗对卫绫月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死！”她心慌意乱地爬起来，跪坐在睡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