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些人痛哭的样子,她希望自己多少能帮上一点忙,因为她昨天忽然意识到,那些她认为是咎由自取、不值得援助的失踪者,却是他们父母亲友心中无可取代的重要存在。
对于失踪者,她可以置之不理,但无法漠视那些家属的痛苦。
当然,她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找回失踪的人,但至少曾经尝试努力,能让自己免于良心苛责。
听到卫绫月这样询问,老婆婆这才睁开白曚老耄的双眼。
“没有用的。”她看了卫绫月一眼,缓缓摇头。
“是因为『灵门』的关系吗?奶奶,从很久以前就流传在部落的『灵门』传说,是真实的吗?如果『灵门』真的这么危险,为什么不设法将它封印,让它不能再害人呢?”
老婆婆平静无波的面容明显出现一丝异样,脸上深刻的皱纹看起来像似因风而起的涟漪。“孩子,你不该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巫师和祭司的职责,不就是为了守护生活在这片山林的人们吗?”
“等你继任祭司,接掌卫绫家族代代传抄的灵首之书,也许就会明白。”
卫绫月神情微变,“那我宁可永远都不明白。”
灵首村的祭司之位生死相继,等前任祭司过世之后,才能由继位者递补。所以她的接任,就意味着奶奶的死亡。
她知道凡人必有一死,年事已高的奶奶终究不能例外,不过她还是由衷祈祷那一天不要到来。
和她相依为命的奶奶要是不在了,这世上就只剩她孑然一人了……
......
两天后,山区下起雷霆暴雨,雨势持续甚久,雷鸣阵阵,终日响彻天际。
萧世耘和吕明彻两人万分狼狈地回到半山腰的小木屋,虽然穿着雨衣,却还是全身湿透。
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卫绫月就知道搜索无果,也懒得多问,只连连催促他们快去洗澡,别把她的地板弄湿了。
萧世耘洗过澡,很自动自发地进厨房准备晚餐。
三人一起吃晚饭时,吕明彻率先开口对她说:“那个……前几天对你说了那些失礼的话,我很抱歉!”
卫绫月惊讶得差点把筷子掉在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吕明彻。
“……你的脑子被大雨淋坏了?还是卡到阴?在山上被鬼怪夺舍了?”
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经常口出恶言的人,居然会主动向她道歉!
“你说话就不能好听一点吗?”吕明彻没好气地说。
“你干嘛没事向我道歉,讲这种话,一点也不像你本人。”
“没什么啦……只是我觉得自己过分了。”
其实,那天在指挥所,他和萧世耘听部落的老人谈起卫绫月的身世。
他们说,卫绫月的双亲都是考古工作者,十二年前为了研究村外的史前遗址而来到此地,却意外失踪,只留下她和一只初生不久的小狼犬。
当时卫绫月年方八岁,一夕之间变成孤儿,又没有其他亲戚可依,后继乏人的现任祭司才会出面收养她。
“我不应该说你冷血无情,也不应该要求你协助搜救,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吕明彻心想,卫绫月的双亲在这座山上失踪了十二年之久,至今仍下落不明,难怪她对于搜救行动一直抱持消极的态度,或许是因为这些事触动她脑海中不好的回忆了吧?
……
凌晨风雨暂歇,经过短暂休憩后,萧吕二人整顿好登山背包和必要装备,准备再次前往阿杰和小队长失踪的湖畔寻人。
正要出门,只见卫绫月背着一个背包,左手拎着小袋子、右手提着运动鞋,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这么早,你要去哪里?”萧世耘好奇地问道。原以为她又要去神社修行,但仔细看她的装扮,像是要出远门。
“跟你们一起上山。”
“你……你的意思是……”吕明彻张大了嘴巴,表情十分震惊。“要、要、要帮我们找人吗?”
“那么惊讶干嘛?中猴喔?”卫绫月白了他一眼,率先走出屋外。
像早已知道主人要出门似的,塔塔端坐在斜坡石阶上等候着,一看到她,立即兴奋地摇着尾巴迎上前。
卫绫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塔塔,一起去吧!”
下石梯时,萧吕二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和塔塔后面。
因为天色未明,仅能靠着头灯的光线照明,加上四周夜雾笼罩,能见度不高,不得不战战兢兢、步步为营。
“其实,你可以不用跟我们一起去的。连山搜经验丰富的小队长都失踪了,到现在还找不到人,那里可能有危险……”吕明彻讪讪地说。
之前卫绫月置身事外,净说风凉话、只会泼冷水的态度,让吕明彻非常不满;但如今她要主动协助搜救,他反而过意不去。
“卫绫小姐,我也觉得你不要冒险比较好……”萧世耘不愿连累对方,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她牵扯进来。
现在日日要面对失踪伙伴家属的究责,令他背负极大的精神压力和愧疚感,他暗自立誓非要把人找回不可,但仍旧不想牵连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卫绫月。
“不要婆婆妈妈、罗里罗嗦的。”卫绫月不耐烦地打断他们两个的话。
走到公廨前灯光较明亮的地方,她停下脚步,从小手提袋中取出两条树皮编织而成的手炼,分别绑在萧吕二人手腕。
“这是什么东西?”吕明彻高举手臂,借着从指挥所透出的光线,仔细研究。
“用山芙蓉树皮编的幸运绳,有驱邪的效果。”她说着,又从小袋子取出两串看起来很像项链的东西,叫他们戴在脖子上。
那项链是用五彩绦绳将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形状的木头串成一圈。
“这又是什么?”吕明彻拈在手上捏了捏,感觉木块似乎还湿湿软软的,尚未完全干透。
“菖蒲根。菖蒲可以除邪祟。”
“这种东西真的有用吗?”比起虽然不见得相信这些、但仍乖乖戴上菖蒲根项链的萧世耘,吕明彻脸上写满更多质疑。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卫绫月把空袋子塞回自己的后背包,继续往村外的方向走。“你也可以不要戴,到时候被鬼抓走,看我会不会理你。”
吕明彻拎着那串菖蒲根项链,面露为难地看向萧世耘。
虽然是为了保平安用的,但脖子上戴着这串怪东西,他总觉得有点荒谬。
“我看过有些部落的祭司和巫师也会用这些植物来驱除附身的邪灵,例如邹族和赛德克族。既然他们都这样做,应该是有道理的,你就戴上去吧!”
“好吧!”听萧世耘这样说,吕明彻只得学他那样,将项链绑在脖子上。
“以一个平地人来说,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走在前方的卫绫月说话时仍旧脚程飞快,没有回头。
萧世耘回答道:“我是历史系的学生,研读汉江史时,多少有接触过原住民的文化。对了,有件事想请教卫绫小姐……”
“跟我奶奶一样叫我阿月就好,不要叫我卫绫小姐,也不要叫我卫小姐,听了很别扭。”卫绫月对这些怪里怪气的称谓忍耐多日,终于忍无可忍。
“好,阿月,你们是哪一族的人呢?”萧世耘从善如流,接着问道。
“灵首村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从很久很久以前,灵首村的先人在这里落脚之后,此地就自成一个聚落。”
“原来如此。”萧世耘理解地点点头。
汉江原住民族群众多,即使是经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区块、被视为同一种族的人们,往往也能由语言间的歧异再细分出其他族群,所以自成一脉的情形并不罕见。
“那你们所使用的语言,也一定和其他部落不一样吧?我听过你和那个祭司老婆婆的对话,虽然完全听不懂,可是觉得很奇特。你可以说一段让我听听看吗?”吕明彻央求道。
卫绫月不置可否,望着夜色笼罩的远处山影,随意用族语说了一小段话。
多音节的奇异声调在山间薄雾中回荡,有如穿越时空而来的古老咒语,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萧世耘竖直耳朵仔细聆听,觉得这种语言颇为怪异,乍听以为与岛上普遍流传的汉江南岛语系出同源,但多复辅音和弹舌音的特色,似乎比较接近汉藏语系中的上古汉语。
为了确认这一点,萧世耘向卫绫月请求道:“可以请你用这种语言从一说到十吗?”
卫绫月虽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并没有拒绝。
萧世耘惊异地发现,从卫绫月口中说出的一到十发音,竟与现代语言学家以上古诗韵及中古汉语倒推构拟的秦汉古音高度相似。
这不可能吧!经过中古汉语和近代汉语的演变,上古汉语早已消失千余年,怎么可能至今还有人在使用这种已经死亡的语言?或许只是凑巧,有几个语汇发音近似?萧世耘心里这样想,遂要求卫绫月多说一些她们的族语。
听着听着,不知为何,竟不自觉回想起那天在湖畔听到的诡谲人声。
相隔这段时日,其实他已记不清当时听到的怪异话语,但如今却莫名觉得和卫绫月所用族语有些相似之处,特别是那种在风中强烈颤动、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弹舌音……
不过,或许是自己过度联想了。由于两种语言对他来说同样陌生,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别念了别念了!上一次白天听你和老婆婆说话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听起来好毛啊!活像古时候的巫师在念什么咒语……”吕明彻搓了搓手臂上泛起的疙瘩。“这种奇怪的语言会不会引来鬼怪啊?”
“好问题,我试试看?”
“不必!不必!”吕明彻连忙摇手。“这里已经够可怕了!”
三人正行经村外的墓葬遗址,此时云散月明,在月光的映照下,地面裸露的灰白色石棺清晰可见,一缕一缕氤氲白烟自那些石板冉冉冒出。
“那是什么?”吕明彻惊讶地指着遗址凹陷处。
“只是雾气而已。”卫绫月看也不看地说,快步通过此地。
天亮之后,三人一狗鱼贯地行走在一条平缓开阔的宽棱上。
这条棱线视野良好,没有任何足以遮蔽视线的树木,地面只匍匐生长着悬钩子、汉江小蘗等低矮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