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他就不该策划这次的古道探勘行程,但如今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萧世耘是历史系学生,在学校担任登山社社长,从小热衷登山活动,攀登过的大小山岳不计其数,C级以上的高阶纵走、横断路线几乎走遍。
或许是艺高人胆大的缘故,比起热门登山路线,他更偏好无明确路径的古道、遗址探勘。
数月前,他去龟国探望外祖父时,听闻表哥说起,根据一些日治时期来汉江做研究的学者手札记载,在终年云气缭绕、雾雨苍茫的中高海拔山区,隐藏一条荒废百年以上、不为人知的越岭古道。
明朝末年,海禁渐弛,不少汉人渡海来汉江,可能为了经济上的通商需求,开辟了那条深入中央山脉的古道;后来清代颁行入山禁令,禁止汉人越界开垦、交易,古道就此荒废。
到了清朝末年,实行开山抚番,又在该地区重新修筑山道,从西部联通花东地区;直到日治时期,另外一条更便于往来行走、开采运输巨木的林道开通之后,旧古道就彻底湮没了。
这条古道从日治荒废至今,尚未被登山客发掘,要是能找出旧有路径,除了可以看到完整的清代营盘旧址,以及汉江原史时代遗留的旧社之外,还有古战场遗迹——
据传开山抚番的过程中,清兵和原住民曾鏖战于此;
后来,战争期间,造成的牺牲亦不在少数,也许先民当年的嘶吼吶喊声,犹夹带着不甘战死的怨气回荡在山林间……
听闻此事之后,他一直跃跃欲试,暑假一开始,便迫不及待地规划了为期十天的探勘行程。
由于探勘行程和固有登山路线不同,既无GPS轨迹纪录可供参考依循,且潜藏许多难以预测的突发状况,为了不拖累其他人,萧世耘原打算进行独攀;
不料其他社团成员知道他的计划之后,都执意跟上,推拒不了。
他只好从踊跃报名的社员中筛选数名,组成五人探勘小队,前往那杳无人迹的荒山地带。
这四位成员都是曾经和他一起登山的伙伴,体能和经验各方面素质相当,也都受过野外求生相关训练,身手不差。
虽然探勘路线行走不易,很多地方连兽径都看不到,只能在榛莽密林间勉强推进,但在五人小队协力合作下,行程还算顺利,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找到传说中清朝设立的营盘遗迹,并在附近发现一座没有标记于地图上的大湖。
营盘遗址一带的树木长得格外巨大,树围都有六至十公尺左右,遗世独立、远离尘嚣的深山湖泊即隐藏在参天老树间,藤萝掩映,显得格外幽静;
水波不惊的碧绿湖面倒映着天光云影,丰韵如画。
众人对眼前的湖光山色赞叹不已,当天就在湖边扎营。
或许,这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从那时候开始,他们的登山行程怪事不断,就像被诅咒了一样。
......
那天夜里,一行五人早早就开伙做饭,吃过晚餐后,便各自回到单人帐篷睡觉。
猛烈的山风不时自林间奔腾呼啸而过,古木飒飒喧声,有如万壑惊涛,扰得萧世耘无法入眠。
辗转反侧间,忽然听到帐外有人在说话,其声清晰若在耳畔。
他立即睁开眼睛,此时帐篷里魆黑一片;大概天候不佳,帐篷外似乎也没有月光。
原以为是其他伙伴被风声吵得睡不着,干脆聊起来了。但当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谈话内容时,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听不懂。
帐篷外的人,用一种对他来说极为陌生且怪异的语言在交谈着,而他们的声音也同样陌生,迥然不像同伴中的任何一个人。
……是谁……在说话?
他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
这种连地图都没有标示、位处原始森林的深山湖泊,除了他和队友之外,应该不会那么巧,刚好有其他登山团到来吧?
就算真的是其他山友,一直清醒未眠的他,也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啊……
就在他惊疑不定,考虑要不要拉开帐篷查看时,忽有一阵大风,扑簌簌掠过旁边的树林,说话声戛然而止,再无声响。
他竖起耳朵凝神谛听许久,确定帐篷外没有其他动静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轻轻将帐门拉开一条小缝。
此时天似墨染,不见星月,帐外一片阒黑,只有带着夜露的寒风凉飕飕地拂面而来。
打开手电筒一看,附近四顶帐篷帐门紧阖,并无异样。
“谁还没睡着?”
他把头伸出帐外,试探地轻轻询问,但无人响应,唯闻此起彼落的细细鼾声,在夜风中与松涛共鸣。
隔天清晨,萧世耘早早就爬出帐篷,点燃高山炉张罗早餐。
彼时浓雾未开、天色未明,隐身在巨木闇影中的墨色湖泊看似黑洞一般,仿佛通往冥界的诡秘入口。
等水烧开的那段时间,几乎整夜不能成眠的萧世耘怔怔地望着湖面出神,过了一会儿,揉了揉酸涩不已的眼睛,感觉十分疲惫。
登山最忌睡眠不足,容易因体力不济、注意力不集中而肇生各种危险状况,他知道自己最好趁时间还早去睡回笼觉,养足精神再上路,以策安全;但经过昨夜的怪声惊扰,他感觉这湖边似乎不太对劲,不如尽快离开。
等他煮好火腿麦片粥,其他队友也起床了,一个个钻出帐篷。
“耘哥,这么早就起来啦!”
他的好友吕明彻率先向他打招呼。
“赶快吃一吃,吃完闪人了!”萧世耘一边喝着滚烫的麦片粥,一边说。
“要走了?难得找到这么漂亮的地方欸,不多留一天吗?我们行程又不赶。”另一名队友小周状甚遗憾地说。
“今天已经是第六天,回程还要想办法接上汉东的林道,必须预留时间和体力。”萧世耘说道,绝口不提昨夜听到的陌生交谈声。
他暗中观察其他人的神色,似乎没有丝毫异样,也许他们昨夜并未听到那些怪声,既然如此,他也不想主动提起,以免引起人心惶惶。
不过,虽然他十分肯定昨夜听到的是陌生人的声音,但他仍想再确认一下,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对了,你们昨天都睡得好吗?有没有觉得风声很大很吵啊?”
“不会啊,我一进帐篷没多久就睡死了,昨天超累的!”吕明彻说。
其他两名队友也表示他们很快就睡熟了。
“难怪我昨天晚上睡前想找人聊天,叫你们都没人理我。”萧世耘说。
“白痴喔,整天走这种高强度的探勘路线,一下子攀岩、一下子垂降,累都累死了,睡觉还来不及,谁有力气跟你聊天!”蹲在他身边喝起麦片粥的吕明彻忍不住笑骂。
萧世耘勉强苦笑了一下。
吃完早餐,开始收拾帐篷时,他忽然想起还没看到另一位队友。“阿杰呢?该不会还在睡吧?”
“我们说话这么大声还吵不醒他,也太好睡了!是昏迷了喔?我去叫他。”吕明彻说着,走向阿杰的帐篷,大声喊道:“杰哥,起床啦!”便伸手将帐篷的拉链拉下。
帐门一开,吕明彻就愣住了,呆立原地,“不会吧……”
“怎么了?”蹲身整理登山背包的萧世耘狐疑地抬头看他。
“阿杰……不在帐篷里欸……”吕明彻惊讶地说。
帐篷里的睡垫已经摊开铺平,睡袋也是敞开的状态,登山背包立在一旁,却不见物主踪影。
萧世耘闻言,立即走过去查看,狭小的单人帐内果然空空如也。“这一大清早的,人跑去哪了?”
“会不会去尿尿大便?”吕明彻猜测道。
“那也太久了。我从离开帐篷到现在,快一个小时了,都没有看到阿杰。”萧世耘说道。
没有告诉其他人的部分是:整夜没睡的他,由于害怕诡异的交谈声再度响起,一直下意识地留意帐篷外的动静。
如果阿杰真的走去附近大小便,以他们两人帐篷相近的距离,他应该可以听到拉开帐门的动静、脚步声之类的;
但事实上,他却什么都没听到。
“还是太早起了,自己去附近溜达溜达了?”吕明彻觉得或许有这个可能性,因为如果他有那种体力的话,也会这样做。
另外两名在喝麦片粥的队友也手捧钢杯凑过来查看。
小周帐篷内外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眉。“不对吧!阿杰的鞋子还在。你们看,他的登山鞋在帐篷外,轻便拖鞋在背包那边,他光着脚走出去?”
另一名队友姜嘉俊也说:“而且外套也没穿上,现在气温这么低,怎么会没穿外套?”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越讨论萧世耘的脸色就越差。
海拔三千公尺的高山夜间,即使是夏季,气温也不到十度,正常人不可能不穿外套鞋子在浓雾弥漫的森林乱跑,那么阿杰上哪去了?
无声无息的,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但除非是被天狗抓走,否则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
联想起昨夜听到的诡异对话声,萧世耘不禁浑身战栗,如同浸在冰水一般。
“社长,现在怎么办?”小周神色紧张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