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危机解除之后，睿颖回到编剧组工作，阿凯则独自留在村子里。

“凯，新闻说强台已经登陆了，我这里风雨渐渐变大，村子里还好吗？”风狂雨骤的深夜，她躲在阳台上讲电话，斜斜打在身上的冰冷雨丝让她禁不住轻颤。

夜空乌云浓黑如染，狂降而下的暴雨就像泼墨一般。

“大雨一直下不停，但这个季节本来就多雨，习惯就好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忧虑，却故作轻松。

“村子地势那么高，应该不会淹水吧？你赶快睡觉，今天很冷，要盖好被子，记得关窗户。”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有些不安，又依依不舍地叮嘱了几句：“如果有什么状况，就立刻打电话给我，我今晚要熬夜写稿。后天放假，我就回去找你，等我喔。”

她回到房里，将可怕的风雨声关在落地窗外。

一起挑灯夜战的同事们还在争吵不休，一来一往的唇枪舌战也像外头风雨一样狂暴。

“……你到底在讲什么东西？我一句都听不懂欸！讲人话好不好？连最基本的对白都写不好，你跟人家当什么编剧啦！”

阿星比平常更勇猛地冲着丽环飙骂，大概是因为连续熬了好几天没睡，让他的怒气值直线上升。

丽环火气也不小，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连笔电都跳了起来。“你这老是扯后腿的废棒说我对白写不好？老娘在当编剧的时候，你还在『妈妈十块』啦！”

吵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吵完啊……

睿颖无奈地望向承羽，对方递给她一个苦笑，带着一贯的温文和宽容。

看了看时间，半夜两点多了。她决定不管他们了，先把自己的部分赶完，这样后天才能如期回去山村找阿凯。

逐渐增强的雨势猛烈敲打着落地窗，此时山村的风雨一定更惊人吧？阿凯爸妈都还在国外，他一个人在家怕不怕呢？真想立刻回去陪在他身边……

早上九点多，奋斗了一夜的编剧组终于向五脏庙投降，六个人难得意见相同，决定先到巷口吃个早餐再回来写稿。

此时天空仍是黑压压的，但暴雨暂歇。一大堆断裂的枝桠、从高处摔落的大小盆栽横在路面积水中，举步维艰。

不知道阿凯起床了没有？昨晚风雨那么大，不知道他睡得好不好？睿颖紧握着手机，想打电话给他，又怕扰他清梦，犹豫许久，终究把手机收进口袋。

晚一点再打好了。

早餐店的电视正在播放风灾相关的即时速报──

“……因连夜强降雨引发严重土石流，洪水夹带大量泥沙冲进村庄……以下是直升机拍摄到的画面……国军紧急出动……”

一踏进早餐店，她手上刚收好的雨伞不禁坠地。

她听不懂电视上的主播或是记者在说些什么，但她清楚看到直升机传回来的画面中那座巍峨山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麒麟山！

她和阿凯一起长大的村子，就在那座山脚下！

而如今，山脚下只见山洪泛滥、泥流滚滚。

阿凯呢？庙宇呢？房子呢？村民呢？

她立刻拿出手机拨打阿凯的手机，完全不通。她重复打了好几次，又不死心地改打雷包、小胖等人的电话，结果只是让她更绝望。

睿颖转身就跑，同事们连忙抓住她。

“你要去哪里？你先不要慌……”

“也许他们已经事先撤离了……”

“一定没事的，不要怕。”

“阿凯他们一定在安全的地方……”

仿佛没听到他们焦虑的安抚，她使尽力气试图挣脱众人的箝制。

“我要找阿凯！我要找阿凯！放开我！放开我！”雨势渐大，她带着哭声的嘶喊在潇潇风雨中更显凄凉。

“好！我带你去找他！”承羽红了眼眶，握紧她的手臂。

通往山村的路完全被泥流覆盖了，看不到原本的村道在哪里。他们不得已将车子停在距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徒步跋涉。

由于土石流肆虐，严重改变了山村的地貌，但她认得山的形状，只要朝着东南群山的方向，一定可以找到阿凯……

她一路上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的鲜血混在掺杂泥沙的雨水中，涔涔滴下。从烂泥堆中穿刺而出的断枝残梗不时划破她的手脚，甚至脸颊，她却浑然不觉。

好不容易进到被土石掩埋的村落，他们在西南高地上的养鸡场找到一大群吓得魂不附体的幸存村民。

大约有三、四百人，有些她或许曾经认识，但此刻她谁也不认得了。

“阿凯呢？阿凯在哪里？”她抓住人就问。

“那个年轻的乩童……那个年轻的乩童……”被她抓住的大婶突然激动地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阿凯呢？阿凯在哪里？”她又抓住另一个人。“告诉我阿凯在哪里！”

“阿凯……阿凯他……”陌生男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好像是村长还是邻长的壮硕中年人握着她的肩膀，“你冷静听我说，阿凯三点多的时候跑来敲大家的门，他说有灾难要发生了，叫我们赶快帮忙叫醒亲戚朋友逃命。那时村子正下大雨，大家都不想出来淋雨，可是阿凯说，再不跑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还说，崇德宫的神明指示大家往西南边跑。我想村里的神明很灵，阿凯也一向可靠，就帮着他把附近的村民叫醒集合……”

“阿凯呢？阿凯在哪里？”睿颖焦急不已地追问。她不想听这些，她只想知道阿凯究竟在哪里？

“阿凯……阿凯叫我带着村民快跑，他……”中年人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溃堤，像汹涌的洪水。“那山坳子里还有几户人家，因为电话打不通，阿凯说要去通知他们……”

“然后呢？阿凯呢？阿凯在哪里？”她淌满鲜血的手掌紧张地抓着中年人。

“……突然泥流冲刷下来，淹没村子，阿凯就……就没了……”

四周哭号的声音、擤鼻涕的声音有如雷鸣，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睿颖双膝跪地，顿时瘫倒在泥潦中。

阿凯死了。可是找不到尸首。

具有灵媒体质的丽环为了槁木死灰般的睿颖，每天在这个被土石流摧毁的山村来回穿梭，寻找阿凯的遗体。

虽然她的灵能力一向两光不靠谱，但她很想至少做些什么来安慰小雨。

她站在泥泞的大地上，闭上眼睛默祷，试图感应四周浮游的灵体。

“阿凯……如果你在附近，就快点出现，让我带你回家。小雨自从你出事到现在都不吃饭，你也不想看到她这么难过吧！快点让我带你回家……”

她不断重复默祷这段话，远处巨石下方蓦地灵烨烁烁──虽然距离很远，虽然她闭着双眼，仍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白光的温暖。

她张开眼睛，连忙奔跑到那颗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前方。“阿凯，你在这里对不对？我去叫人！”她转身想找人来开挖。

“……请让我留在这里。”

一个平静的、年轻的声音汩汩流进她心底，像一阵暖流。

“为什么？小雨很想你！”她不解。

“她等着收埋我的遗骨，一旦让她如愿，她活不下去的……”

丽环大吃一惊，突然想起前几天和小雨的对话──

“当初我不应该丢下阿凯自己离开村子。”她望着麒麟山的方向，眼泪都快流干了，不知道第几次这样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