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睿颖向老奶奶打听起防空洞的过往。
老奶奶见问,脸上的表情显得犹豫,数度欲言又止。
在睿颖苦苦哀求之下,才下定决心似地说:“我同姒仔的娘家在防空壕附近,她曾偷偷告诉我那里发生过的事。当时她再三再四警告这是村子里的秘密,绝对不能说出去,只能带进棺材里,否则将会招来大祸。论理我不该泄漏,但你们夫妻俩对我有恩,既然你们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们吧!”
她看他们两人举止亲昵,便误认睿颖是老乡长的孙媳妇、自己人,对她毫不避讳。
坐在后座的睿颖满脸期待地望着副驾的老奶奶。因为过于专注老奶奶接下来要说的话,以至于没发现对方将她和阿凯误认成夫妻。
老奶奶告诉他们,二战时期因村子里有樱花兵仔设置的军营和飞行场,而引来美军战机大规模的轰炸,除了北村被战火烧成灰烬之外,西北山区那个樱花军特地修筑作为军事掩体、战时指挥所的大型防空壕也在某一次的空袭行动中被炸毁,好几个主要出入口都被山上崩落的土石掩埋了。
“所以防空洞里面那些樱花军人,真的是被炸死的吗?”睿颖忍不住问道。
老奶奶迟疑片刻,缓缓摇头。“不是。那座山很大,防空壕也很坚固,洞口虽然被炸毁,内部是很牢靠的。据说洞口坍塌当时,在防空壕躲避空袭的樱花兵仔还活着,飞龙机飞走之后,附近幸存的庄民还有听到里面传来他们的呼救声。”
“那他们为什么不逃出来?是因为出入口坍塌出不来?”
“那个防空壕规模很大,出入口不止一个,空袭那时没有全部被炸毁,他们出不来是因为……其他的出入口也被堵住了。”
“被堵住?既然其他出口没有炸毁,为什么被堵住?被谁堵住?”睿颖连续追问。她心里隐隐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但因为太可怕了,她简直不敢相信。
老奶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空袭过后,附近那些侥幸不死的村民,用山脚的落石……把剩余出口给彻底封死了。”
果然。睿颖感觉自己的指尖阵阵发凉。“为什么?”
劫后余生的村民堵住所有出入口,彻底断绝内部樱花军的逃生之路,导致那么多人活活困死在不见天日的防空洞里……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起众多樱花兵被关在阴寒阒暗的山体深处等死的情景,睿颖不禁不寒而栗。
对方虽然是樱花人,非我族类,但同样是活生生的生命,那些军人也有父母孩子在家乡引领盼望着他们回去,怎么能这般惨无人道地坑杀他们?
“因为仇恨。”负责开车的阿凯忽然说道。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神情沉痛。“是的,因为仇恨。早已变成废村的兰桃坑,相传当年就是惨遭樱花军屠杀灭村,还有『殇水宫』,阿凯应该知道『殇水宫』的事吧?”
“知道,帝君出巡运庄时途经『殇水宫』遗址,我看过立在庙前广场的纪念石碑。”
“殇水宫?”睿颖困惑地看向阿凯。
所谓“出巡”、“运庄”,指的是神明绕境驱傩的活动,既是崇德宫神辇绕境会经过的地方,那必然在山村之内,她却从未听过这座宫庙的大名。而且以宫庙名称来说,这个宫名也太特殊了。
阿凯告诉她,那是位在南村深山的一座废弃宫庙,数十年前意外被迷路的村民发现时,已然残破不堪,大殿外的牌匾上仅剩残余的“水宫”两字,首字模糊难辨,所以被称为“殇水宫”。
后来经过几位民俗学者寻访调查“殇水宫”的兴废始末,方才得知樱花军为了抓捕抗日分子,在“殇水宫”附近村落进行“清庄”,将村里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全数剿杀,导致灭村,信徒被屠杀殆尽的“殇水宫”也随之荒废。
虽然该事件距今已一百二十余年,当时枉死的村民亡魂仍时时在庙前广场徘徊着。
阿凯叙述完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之后,老奶奶接着感慨地说:“我从小常听大人们偷偷地说,当时樱花人为了彻底统治汉江人,借口要清查户口,把村落的民众聚集起来,稍有可疑,立刻就以剿匪为名义进行『清庄』。我们这一辈人出生在樱花时代,取樱花名、读樱花书、讲樱花话,也以为自己是樱花人,心里没有什么反抗意识,但对我们的先辈来说,受到异族统治所造成的牺牲和苦痛,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所以当年劫后余生的村民们看到樱花军受困在主要出口坍塌的防空洞时,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纷纷搬运起附近的落石,合力将剩余的洞口也堵上,目的就是为了报仇雪恨?睿颖想到这里,不由得全身颤栗。
她不是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亲身经历过先民们的血泪和冤屈,不过当时的受害者历经百年仍冤魂不散,遭际之惨、恨意之深可想而知;但如果事情真相确实像老婆婆说的那样,她也可以理解防空洞中强大的怨灵是如何形成。
不是死于战火,是死于村民们蓄积已久的仇恨,然后,变成更大的仇恨──那些蠢蠢欲动的怨灵仇视村民的后代,蛰伏在洞壕深处,伺机复仇。
这就是阿公说的“因果报应”吗?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阿公在那场梦中一再告诉她,因果业报是干涉不了的,纵有大神通之力,亦难回天。
她终于明白了。
阿公当年和防空洞怨灵周旋许久,后来发现怨念无法消除,只能勉强设下结界,用自己的血咒封印洞穴,不过这只是暂时之计……
村子终将被业报吞噬。
“我同姒的爸爸,就是当时动手堵住防空壕出口的村民之一,没过多久,他去西北山区砍柴的时候就失踪了,后来被发现头颅挂在没有人爬得上去的峭壁上,我同姒的家人想去收尸都没办法。我同姒很害怕,觉得这是报应,她也害怕总有一天报应会降临在她身上,所以偷偷告诉我这件事。不过,除了头先那几年防空壕附近常出人命,之后村子里就渐渐平静,没再发生怪事了,我同姒也没受到什么报应,几年前自然老死了,我想应该没有事了吧?”秀子婆婆絮絮地说着。
睿颖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看向前方驾驶座的阿凯,只见他的侧脸神色异常凝重。
隔天是小岛田出院的日子,在征求阿凯的同意之后,睿颖将他接回阿凯家住,方便照应。小岛田右脚膝关节处仍需以特制的支架固定,但在护具的辅助下,至少能站立跟行走,比之前好了不少。
一回到阿凯家,他就迫不及待到二楼小客厅查看荒魂大人的御神体。
安放在刀架上的胁差隐隐散发冰蓝色微光,随着光芒的闪烁,小岛田的膝盖也跟着频率阵阵刺痛。
睿颖见他痛得几乎站立不住,连忙扶着他离开这里,前往安排给他暂住、位于三楼的房间。
“那只妖狐的长刀,果然和神明大人有关。”小岛田坐在大床边缘,抚着剧痛不已的右膝说道。“这段时间,御神体还是这个老样子?”
“嗯。我有空的时候就会按照你教我的方式,在御神体前奉祀各式神乐,可是完全没有反应。我毕竟不是真正的巫女,没有受过正统的神乐舞训练,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她有些泄气地说。
“《古事记》和《樱花书纪》记载,天照大神因须佐之男命的无礼而躲进天岩户不肯出来,天钿女命手持天香山竹,以歌舞将其引出岩穴,这便是神乐舞的起源,可见丝竹歌舞可解神怒的传说确实是有根据的。你身上潜藏着神明大人赋予你的神力,是奉祀神明的最佳人选,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一定可以做到。”
“好吧,我也希望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