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子又气又怕，举起扁担想防卫，岂料却让那两个人笑得更开心了，他们一伸手就抢走了扁担。
危急间，路边草丛突然飞出两颗小石头，不偏不倚砸中那两人的头部。
“阿姨，你快走！”
是阿坤的声音！
她看向草丛，正想找寻阿坤的身影，那声音又连连催促：“阿姨！你快走！”
同时草丛中又飞出更多小石头，砸向那两名军官。
虽听不懂阿坤在喊什么，但听语气，大概是叫她快逃吧？于是秀子转身就跑，一路冲到邻长家讨救兵。
“快点跟我去救人！阿坤一个人打不过他们！”
“等等！等等！你说要救谁啊？”邻长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救阿坤啊！他为了救我，在下坡那里跟两个穿皮鞋的军官打起来了！你再不去帮手，阿坤会被他们打死的！”
“阿……阿坤？”邻长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对啦！之前常来帮我采番石榴那个阿坤啊！”心急如焚的秀子不耐烦地说。
邻长迟疑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阿坤，阿坤早就死了欸！”
她整个人愣住了。“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会死？”
邻长告诉她，前阵子清明的时候，阿坤因为饿到受不了，跟着一群人跑去陡坡那边抢夺村民卖的发糕和红龟粿引发冲突，大伙儿就打起来了。
阿坤在一阵混乱中被活活打死，尸身还被推进深谷里面，连有没有人帮他收尸都不知道。由于这事并不名誉，大家也弄不清阿坤是被愤怒的村民还是饥饿的同伴打死，所以那些长官下令封锁消息，不许众人议论。
“哪有可能！阿坤刚才明明还在叫我！”她完全不敢相信。
“真的啦！我们相识那么久，我这个人会空喙哺舌2咒谶人家吗？”
“我不管！横竖你跟我去下坡那边看看就对了！”
邻长没办法，只好多找几位村民，众人拿着火把和锄头、镰刀一起到陡坡处探视。
漆黑一片的山坡上，没有军官，也没有阿坤，只有几颗沾血的大小石子掉在路中央。
村民拨开秀子说的草丛一看，后方就是悬崖边缘，万不可能躲人。
她便将那些石子捡起来，堆在深谷那侧的路旁，当作是阿坤的墓碑，年年祭拜。
“……可怜的孩子。我还记得清明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会做些红龟粿跟发糕去落崎3那边祭拜他──那时候这孩子就是因为肚子饿，跟人家抢红龟粿，才会被活活打死的……但现在没办法了，年纪大了，连走到巷口都很吃力，不能再去落崎拜他。人老了，真的无法度了4……这可怜的孩子，我一直叫他不可以抢别人的东西，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看着老奶奶神色凄切地追悼当年的遗憾，睿颖忍不住说：“阿坤不是因为抢红龟粿被打死的，他没有抢！”
老奶奶讶异地抬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你……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阿坤？”
“我……我是……”
睿颖正寻思要怎么说明，才能让秀子婆婆相信她这个乍然冒出来的陌生人的话时，阿凯代替她说道：“我是崇德宫北辰帝君的乩身，我叫阿凯。”
“帝爷公的乩身……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老乡长的贤孙啊！”老奶奶突然异常激动。“老乡长的医院救了很多人，功德无量，我儿子最后那几个月一直住在老乡长的医院，他去世后，我付不出那些医药费，医院也就没跟我收……我一直想着一定要向老乡长亲自道谢，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
她说着说着就要站起来，似乎想向阿凯鞠躬致谢的样子，阿凯连忙将她按回椅子上。
“不用客气，这没什么，医院的职责本是救人。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告诉你关于落崎亡魂的事。”
“亡魂……你看到阿坤了？”老奶奶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阿凯的手。“他、他还没去投胎吗？都过了这么久了……他现在怎么样？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睿颖在一旁看着，终于明白阿凯为什么要代替她说明──一听到阿凯的身份之后，秀子婆婆对他所说的一切是彻底信任、绝无怀疑，完全不用担心怎样说才能让她相信。
“大概心中怀有遗憾，阿坤的灵体一直在落崎徘徊。他想告诉你，当年他没有抢村民的东西，是因为要阻止饿到发狂的同伴，才会在混乱中被打死。”
老奶奶昏耄的眼睛大睁，蒙着一层薄翳的双瞳有种苍白的茫然，过了许久，松弛下垂的眼睑沉重地阖上，眨出两行泪水，在皱纹深镌的脸颊上蜿蜒。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一直误会他……”
她万分痛惜阿坤因不听她的话而导致横死早夭的下场，没想到事实却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她误会阿坤，误会了七十多年。
原来他一直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他没有抢夺别人的食物……
老奶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衰老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怆。
“婆婆，你不要难过，这七十多年来，阿坤一直记挂着你，想让你知道当年的真相。现在遗愿达成，阿坤应该可以安息了。”睿颖抽出数张纸手帕为老奶奶拭泪，并轻轻拍抚她佝偻的背。
老奶奶右手抓着阿凯、左手握着睿颖的手，诚挚地说：“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件事，要不是你们，我到老死也不会知道当年的真相，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不用客气，我答应过阿坤，一定要替他完成心愿，能顺利找到老婆婆，我也很高兴。”睿颖说。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你们能带我去落崎吗？因为身体衰老，我很久没有去拜阿坤，很想再去奠祭他一次。”
“没问题。”阿凯立刻答应了。
他开车载着老奶奶前往东南山区。经过市场时，睿颖特地下车买了各式红绿咸甜的糕粿，以及一些香花纸钱。
到达斜坡处，已是傍晚。深山的黄昏总来得特别早，暮霭四合，夕雾弥漫。
老奶奶对着悬崖下虔诚祭奠时，睿颖看见茂密的芦苇丛中影影绰绰飘浮着一个形体，身上的军服破败依旧，但面貌清俊，不复残缺，凝望着老婆婆的神情似悲似喜。
“阿凯，那个……”睿颖轻轻拉扯阿凯，小声地说。
阿凯点点头，表示他也看到了。
睿颖转头看了看兀自对着前方念念有词地祝祷的老奶奶，压低声音问阿凯：“秀子婆婆好像没发现，她看不到吗？”
“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冥界的灵体，也或许阿坤不想吓到老人家。”
两人低声交谈间，只见那个幽灵悠悠转向他们，深深一鞠躬，紧接着化为一片萤火虫似的绿色光点，散逸在昏暗的暮色中。
“怎会这样？”睿颖惊讶地望着那些肉眼逐渐无法辨识的光点。
“这个灵体对尘世已经没有罣碍，前往它该去的地方了。”
“那真是太好了。”睿颖双掌合十，对着灵体消失的方向默默祝祷：“阿坤一路好走，愿你投胎到幸福安乐的地方，下辈子不要再为战乱所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