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灵之声借着风力传来，却也在凛凛朔风中破碎散逸，细语纷杂不成片段，她虽竖起耳朵、集中心神谛听，仍然听得不甚清楚。

睿颖困惑地偏着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听到什么？”阿凯轻声问道。

从小修习的咒术虽然可以有效镇压、驱除山灵，但无法让他和那些精怪沟通，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理解“它们”在说些什么。

“……那声音好像小婴儿在学说话的样子，我听不懂，只有听到几个一直重复的字眼。”睿颖犹疑地说。“好像是在说『很暗』、『好暗』、『好暗』……”

“好暗？”阿凯下意识环顾四周。

此时风势疾劲、云卷如涛，原本亮丽的阳光在云翳之下显得有些黯淡。

她也跟着四下张望。“是指哪里很暗呢？”

只见有着羽状细叶的银合欢处处丛生，白色的头状花序在淡淡日影中看似一颗颗细巧可爱的小雪球；遍生一地的紫花藿香蓟也开满了花，像在山坡铺上一条花团锦簇的毛毯。

再看看山径左侧的树林，树叶几乎掉光了，黑褐色的枯叶厚厚堆积一地，树梢却仍保持着鲜活翠绿的颜色。

不用靠近细看，她也知道那是小花蔓泽兰或俗称樱花菟丝子之类的寄生植物。

叶蔓恣生的攀藤植物爬满枯树，有如一张浓绿色的细网紧紧包覆住整座树林，直到树木彻底死亡之后，枝繁叶茂地取代亡者生前的样貌……

睿颖突然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阿凯，来！”她紧握着阿凯的手，跑进树林里。

林地里的腐叶堆得比脚踝还高，踏着那些潮湿的叶子像踩进烂泥坑。

攀藤植物过于密集的枝叶在树冠织成天罗地网，致使阳光完全照不进来，不见天日的树林魆暗异常，弥漫着一股糜烂腐朽的瘴疠之气，呼息间感觉有点恶心。

“我居然一直没发现……”她的神情有些懊丧。“难怪山神大人说这座山即将死去……我想是因为树林枯死了。”她哀伤地说。“你看这片树林，树木都死光了，其他地方想必也都是这样，我记得昨天看到麒麟窟附近的树林也都枯了。山上的树一旦死光，鸟兽没有食物来源，自然也活不了。”

“什么原因造成的？”阿凯伸手轻触身旁的老相思树，只见树干已腐，树身却仍纠结着密密麻麻的藤蔓。“难道是这些攀藤植物？”

睿颖点点头，“过于茂盛的小花蔓泽兰会遮蔽光线，让树木照不到阳光，掉在地上的种子也没办法发芽，其他寄生植物更会吸取树上的养分……没想到这座山的情况已经变得这么糟……”

她若有所思地走出树林，右手仍不自觉紧紧牵着阿凯的手。

“你看，现在麒麟山上长得最多的，只剩下排他性很强的银合欢和一些杂草而已，大树是几乎看不见了，也没有新长出来的小树。银合欢的抓地力不如其他树种，所以这座山土石流越来越严重，一下雨就到处崩塌。”

“下山后，我立刻找人来处理这些藤蔓。”

“这种植物一旦接触到地面，很快就会重新生长、越长越多，所以砍下来之后，一定要立刻烧掉才行。”她不放心地说。

“清除这些植物，麒麟山就能恢复生命力了吗？”

“我不敢确定，或许山的死亡有其他因素，但我想除掉这些遮蔽阳光的攀藤植物，对麒麟山的生态一定会有帮助的。”

“那就好。只要能救回老树公，任何方法都必须一试。谢谢你，小雨。”

“别这么说……”

阿凯的目光让她不好意思地微微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还紧拉着阿凯不放，连忙松开手。

一抬眼，只见阴暗的树林深处有一张灰白的脸孔，正凝视着他们。

睿颖猛然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时，那张颜色如死尸般灰败的人脸却瞬间消失不见。

“怎么了？”阿凯察觉她神色有异。

是她眼花了吗？因为视线突然由亮处移到暗处而造成的视觉暂留现象？可是她觉得刚才看到的明显是一张人脸，而且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脸，留着稚气的妹妹头浏海，但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然而，这么暗的树林、这么远的距离，即使真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她能看得清楚吗？

迟疑了一会儿，她认为自己看错了，一定是过于疲劳产生的幻觉。于是她伸手揉揉眼睛，“没事，只是眼睛有点酸痛。凯，我们回去吧。”

下午回到村子之后，阿凯开始联络承包清除整个麒麟山区蔓生植物的厂商，睿颖则去医院探望丽环和小岛田。

因为平面停车场已客满，她便将车开到位于地下三楼的停车场。

占地广袤的地下停车场疏疏落落停了几辆车，十分冷清；或许是过于空旷的缘故，即使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全数亮着，四周仍显得幽幽暗暗。

睿颖两手提着带给丽环和小岛田的生活用品往楼梯间走。经过一辆布满灰尘的车子时，赫然发现车内副驾驶座上坐了一个人，那人似乎正对着她看。

大概是在等候探病的人回来吧？她瞥了对方一眼，心里这么想，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走到楼梯间，她突然想起那坐在副驾驶座的人，好像有点眼熟──

稚气的妹妹头浏海、在昏暗日光灯下显得灰黯的容颜……仿佛是刚才在麒麟山上树林里看到的那张脸。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她仍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匆匆跑回停车场。

满是灰尘的旧车犹在原地，车上却不见人影。

刚才明明有人呀？她走近细看，贴着透明隔热纸的挡风玻璃让车子内部一览无遗，里面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这辆车似乎停在这里很久了，厚实的灰尘像灰白色的雪霰完全覆盖住整个车身。

她试图从紧闭的车门寻找刚才有人下车的痕迹，结果却是徒劳──所有车门及车窗上的尘埃完整如初，没有丝毫触碰过的迹象。

要是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下车走了，如何在不摸到车身的情况下关上车门？

难道又是她看错了？原本车上就没有人吗？只是挡风玻璃反射日光灯的光影？

听说人的眼睛和大脑很容易将圆形的光影误判成人脸……对，一定是这样没错！什么妹妹头、白的脸、空洞的黑眼睛，都只是她的错觉。

必是连日疲累，导致头昏眼花，她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了。睿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楼梯间。

抵达地下三楼的电梯打开之后，看到角落站着一个人，她以为对方要出来，便往旁边让了几步。

等了一会儿，那人似乎完全没有要走出电梯的意思，依旧维持低头的姿势，宽大的长大衣风帽遮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和几绺杂乱的红褐色长发。

睿颖猜想对方大概是要上楼，却误搭下楼的电梯吧？于是她在电梯门自动关闭之前快步踏进，迅速按了八楼的按钮。

“请问要去几楼？”她回头问道，想顺便帮按楼层按钮。

一转头，就听到“哐啷”一声，一串系着可爱吊饰的钥匙掉在地板上。

睿颖立刻放下手中沉重的袋子，蹲身捡起钥匙，递给对方。

那人缓缓朝她伸出右手，只见并拢的四根手指上横着一条深红色的血痕，露在大衣袖子外的手腕也有相同的伤口，似乎是被利器割伤。

“你受伤了！”睿颖吓了一大跳。虽然那两道伤痕没有持续出血，但从切口的大小看来，不是小伤。“这一栋是住院大楼，急诊室在隔壁栋，你应该从一楼过去……”

正说着，电梯发出“当”的声响，已经抵达八楼，门板自动开启。

她怕弄到对方手上的伤口，于是将那串可爱的钥匙塞到对方的长大衣口袋，“两栋大楼没有互通，你一定要先搭回一楼大厅才能到急诊室喔！”

善意提醒完后，她匆匆走出电梯。

因为步伐匆忙，她没注意到那些等候电梯的访客和护理师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