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睿颖跑到祖父面前,像小时候一样喊他。
江伏藏抬头一见,先是睁大双眼,接着眼中泛出了泪光。
“你是……阿寒?阿寒啊!”
听到这十几年不曾再听过的熟悉声唤,睿颖忍不住扑向江伏藏,紧紧抱着他。
“阿公!”
这就是她的阿公,当年那个不管她犯了什么错、总是宽容慈爱地庇护着她的阿公。就算是做梦也好,她真的好高兴可以再见他一次,再抱他一次,就像小时候那样。
“阿寒,真的是你!”江伏藏有些激动,颤抖不已的双手握紧睿颖的肩膀,仔细端详她的脸。“天可怜见,竟能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但是,你的元灵出窍到这里来,还有你脸上的刀伤,莫非……那位异族神明施加于你的诅咒,终究是封不住了?”
睿颖蹲了下来,握着江伏藏犹自颤抖的手,“阿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诅咒?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吗?”
在她的追问下,江伏藏告诉她,当年她的母亲怀她时,因受恶鬼引诱而误入防空壕,虽然他的弟子苏云峰舍命救出她母亲,但腹中的胎儿竟意外获得一股来自异族神明的力量。
“阿公,你说的异族神明,是指曾经被奉祀在北村神社的那个樱花神祇吗?我看过他,他好像疯了,癫狂无状,我脸上和大腿的疤就是被他砍伤的。”
江伏藏怜悯地轻抚着她左颊那道伤痕。
“虽是癫狂,其情堪悯。当年汉江民间私设神社的情形普遍,北村神社建立之后,那一带的村民非常虔敬地奉祀膜拜,不因是外来神祇而有差别之心。我年轻时曾见过这位神明一次,确实是一位正直善良的正神,由于村民十分仰赖亲近他,他亦真心护佑当地百姓、视民如伤;地处偏僻、土壤贫瘠的北村因有神明庇荫,也曾经繁盛一时。后来战争发生,北村村民绝大多数死于轰炸,那位神明为此深自咎责,导致神识崩坏,堕入魔道。神社炸毁、北村荒废之后,便不知所踪。没想到,他竟和防空壕的恶灵有所勾结,并将自己那可怕的神力,加诸于你身上。”
“那是什么神力?”
她想起那位荒魂大人将神力赐予她前世的魂魄时,也曾说过要她带着他的力量再入轮回,但她到现在仍搞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的能力。这种能力极其残忍,即使是那位神力宏大的异族神明,都因为承受不了这种痛苦而导致自己神识崩坏,何况你只是肉体凡躯。”他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凝望的眼神流露不忍。“为了消除这个诅咒,我和松平想尽办法,甚至远赴樱花多年,寻求奇能异术,最后只能勉强将那种不祥的力量封印起来。但如今看来,封印已经失效了?你是因为感应到我对你的悬念,所以来到这里吗?可怜的孩子,终究没能摆脱诅咒,一定活得非常痛苦……”
睿颖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来这里,还以为是在做梦。我也完全感觉不到阿公说的那种力量,一点都不痛苦,阿公不要担心。”
“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听你这么说,我就能放心离开了。”江伏藏甚感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孩子你听着,因命数使然,无力回天,村子将来必逢大难,你随族人迁徙之后,千万别再回来!”
她闻言悚然色变,“那阿凯呢?我可以逃得远远的,但阿凯因为神誓的束缚不能离开村子,他怎么办?”
江伏藏沉默许久,垂眸长叹。
“那是……阿凯的宿命。”
“不对!那不是阿凯的宿命,那是我的宿命!阿公!我都已经知道了,阿凯会成为神明的乩身,是为了代替我啊!”睿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阿公你说村子将逢大难、无力回天,那代替我留在村子里的阿凯,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江伏藏以大掌掩面,似乎不欲多说,睿颖却硬是把他的手拉下来,继续追问──
“阿公!你告诉我,阿凯留在村子里会怎么样?”
“这……”
“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不敢告诉我,是因为阿凯会死,对不对?”她眼中蓄含已久的泪水突然溃堤。
江伏藏叹了一口气,眼圈渐渐发红。“……我尽力了,但事态已经不是我能控制。到最后,我唯一能做的,只剩下保住江氏一族。天意如此……”
“这是什么天意?让阿凯代替我死,算什么天意!阿公,我们怎么能这么自私?应该死的人是我,不是阿凯啊!”她紧紧拉着江伏藏的手,痛哭流涕。“我应该背负的天命,为什么要由阿凯承担?阿公,为了让我活命,却牺牲阿凯,你的良心过得去吗?从小你不是这样教我的!”
“非己所安,不加于物”,这是小时候阿公给她的庭训,至今时刻在心,她不解阿公为什么违背自己对她的教诲?
“孩子,你冷静听我说。当初,我同意让阿凯李代桃僵,并不只是为了你而已。阿凯九岁那年遭逢大劫,差点丧命,你应该还记得?”
她用手背胡乱擦掉满脸的泪水,点点头。
“那原是阿凯命中注定的死劫,但因为他幼年就自愿代替你成为神乩,北辰帝君护佑自己的乩身,以神力为他延命。如果他没有代替你,早已夭折亡故;将来为你而死,也不过是因果使然。”
“……因果?”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苦乐等受,皆是业报;福祸万般,无非因果。村子即将降临的大劫,亦是因果业报,非人力所能扭转。”
“可是……可是……我不能让阿凯为我而死!我不能接受!阿公,你想办法救救他好不好?”她抓紧江伏藏的手,苦苦哀求。
“我说过了,那是宿命。死生有命……”他无奈地说。
睿颖蓦然跪下,“阿公,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请让我代替阿凯,我愿一命抵一命,拜托你!让我代替阿凯!”她跪伏在泥地上,朝着江伏藏连连磕头。
“傻孩子……”
夜深人静,阿凯的书桌上迭满卷帙浩繁的《道藏》,一人独坐翻阅。只见他眉尖若蹙,显得心事重重。
他想起今日在瀑布下方所见头颅,因死者生前的庞然怨气蓄积之故,即将形成“厉首”一类的妖物,若不设法消除,势成大患。但他一向只知道使用强硬的手段降妖驱魔,不知道如何为那些不幸惨死的女孩们消除怨恨,所以想从道门典籍找寻相关咒术。
然则道法浩瀚无穷,他翻找了许久,仍是毫无头绪。
正微微发愁,忽闻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啜泣声,令他心头一震。
他立即起身走至睿颖门外,凝神谛听,惊讶地听到房里有嘤咛低泣之声,断断续续,但十分清晰。
迟疑了一下,他抬起手轻敲房门──
“小雨,你还没睡吗?”
因日间来回跋涉地形崎岖的麒麟窟,消耗许多体力,过度劳累,她吃晚餐时差点趴在饭桌上睡着,所以他以为她早就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