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小岛田先生明明说你伤势很严重!”
……在北山神社时真应该放生他的。阿凯深感懊悔。
“真的没事。如果像他说的那么严重,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真的吗?”
睿颖认真检视的目光在阿凯身上梭巡,再三确认他身体无恙之后,忽然伸出双手紧抱住他。“还好你没事,我好担心你。”她的脸轻靠他胸前,谛听着沉稳的心跳声,这才如释重负。
似曾相识的情景,令阿凯脑海闪过北山神社的堕神幻象,但他十分笃定此刻依偎在怀中的,确实是他再熟悉不过且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要是可以的话,他真想用力抱着她、再也不放开,可惜……
阿凯握紧拳头,竭力克制想拥她入怀的冲动,并将她轻轻推开。
“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一定还没吃晚餐吧?我带你去山上吃饭。”他说着,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睿颖身上。
“好,那我先跟伯父伯母打声招呼。”
“他们出国了,年后才会回来。”
阿凯开车带着睿颖来到东南山区的一家知名景观餐厅,大概是因为已过正餐时间、天气又寒冷的缘故,客人并不多。
他们挑了视野最好的座位,可以居高临下,眺望一马平川的万家灯火。
阿凯为她点了满满一桌别具风味的山产佳肴,睿颖根本吃不下这么多,但为了不扫他的兴,她还是很努力地进食加餐。
早已吃过饭的阿凯只喝咖啡,望着山下那片辽阔的平原出神。
“这片平原的尽头、那黑漆漆的地方,是海吗?”他突然问道。
睿颖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个方向,是大海没错。阿凯……从来没有去过海边,对不对?”她心里顿时感到难过。
因为阿凯代她承接天命,成为神明乩身,而自小不能远离村子。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神情极为认真地说:“阿凯,等防空洞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我们向帝君求情,让我来承接属于我的天命吧!”
“为什么?”阿凯惊讶地看着她。
“这样阿凯就可以自由了,不用再受神誓的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没必要,我无所谓。”阿凯淡淡地说。
“可是我想陪你去很多地方。我们可以去东北角看海,去南投看牡丹花,去阳明山采海芋,去阿里山看日出,去泡温泉,去动物园……好多好多有趣的景点,等疫情过了,甚至可以出国。跟阿凯一起旅行,一定是很开心的事!”她眼里闪着憧憬的光彩,眉飞色舞。
“如果我可以离开村子,你真的愿意一直陪着我吗?”他这辈子可能没有机会离开村子了,但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然,如果你不嫌我烦,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她真诚地说。
“万一……我死了呢?”
“我陪你一起死。”她毫不犹豫地说,就像小时候陪他罚跪一样,脸上带着从容恬静的微笑,语气平淡自然。“我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怎么可能让你丢下我!”
“……傻瓜,你不能死!”阿凯闻言,深受感动,然而心中涌现更多的情绪是恐惧。
自从觉悟到己身背负的职责之后,死生他看得很开──反正他的命是帝君所赐,随时都可以为了奉行天道而牺牲,但他不能让小颖受到丝毫伤害。
他豁尽一切,只求她平安无虞。
“那阿凯也不能死啊!好了!不要再讲这种不吉利的话,阿凯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睿颖露出一派乐天的笑容,低头继续用餐。
吃完这顿大餐,时间已经很晚了。
因为不想劳烦阿凯深夜大老远开车送她回别墅,所以今夜暂时借宿李家。
在二楼客房浴室洗过澡后,她套上向阿凯借来的帽T,长度直盖到膝盖,只露出一双白皙纤瘦的小腿,当睡衣倒是十分合适。
她走出房间,原本想找阿凯聊天,却见他的房门紧闭,不禁有些意外──
印象中,阿凯的房门总是随时大敞、从不关闭的,为什么……
她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下,打消敲门的主意。
阿凯大概睡着了吧?毕竟夜已深沉,还是不要吵他好了。她这样想着,正想走回自己的房间,一转身就看到钧皓站在跟前。
“唷!这不是有车不开,偏要自己走好几个小时的阿呆吗?”他揶揄道。
“车子又不是我的,是组长的啊。”面对调侃,睿颖苦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跟他借一下不就好了,他对你那么好,总不可能不借你吧。靠你那两只鸟仔脚走这么远,真的是傻瓜欸!”
“我不想再欠组长人情。”她似乎不愿多谈关于承羽的事,很快地转移了话题:“你现在是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我听阿凯说,你几乎每天都待在这。”
“老大房间里有好多好好玩的电动游戏,我玩到都不想投胎了。”
“你……你还可以玩电动喔?”鬼魂打电玩……她莫名有种荒唐之感。
“当然,有时候我还会代替老大出团打副本欸!我技术可好了!”钧皓面露得意。
“喔……我问你喔,阿凯睡了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待在阿凯房间,怎么会不知道?”
“他老大今天心情特不好,我才不敢去惹他。”钧皓小声地说。
“心情不好?为什么啊?”她感到有些讶异。晚上阿凯才带她出去吃饭,她倒是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
“呃……这个……我不能说。”
“为什么?”钧皓吞吞吐吐、讳莫如深的样子,让她更加疑惑──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实在很奇怪。难道是阿凯遇到什么麻烦,不想让她知晓吗?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钧皓说着,立即穿墙而去。
“喂!你还能有什么事啊?”睿颖对他的遁逃之举感到不满,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之夭夭、消失无踪。
此时,从前方小客厅散发出来的幽微冷光在走廊上忽明忽灭,吸引睿颖的注意。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走向小客厅,惊诧地看着那把古朴风雅、散发幽蓝冷光的短刀。
小岛田说过,他们从北山捡回一把神明附体的胁差,相当古怪邪门,想必就是这个了?
睿颖好奇地走近察看,胁差登时炽光大作,刀身剧烈震动,刃鞘相触,铿锵有声。
仿佛受到无形引力的召唤,她径直伸出右手,握住刀鞘。
在碰触胁差的剎那,一股血气自胸臆翻腾上涌。她连忙用左手捂住嘴巴,唯见大量鲜血自指缝间汩汩狂流,双眼也不受控制地渗出血泪,瞬间染红向阿凯借来的帽T。
“小颖!”闻声赶来的阿凯看到眼前这一幕,惊痛交加,立即冲到她身边。
“……凯……”睿颖本想对紧抱着自己的阿凯说些什么,蓦地眼前红黑一片,失去了意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站在一所似曾相识的木造小学堂外面,看着几个八、九岁的孩童在校门边的花丛玩耍。
其中一个采撷了大把白色山芙蓉花的女童格外吸引她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名穿着一身褴褛破衣、浏海齐眉的小女孩看起来非常眼熟。
是曾在哪里见过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这些孩子是什么人呢?
正感到困惑,耳边听到那些孩子聊天的声响——
“小霞,你又要去神社拜神啊?”另一名女童问道。
“对啊!你看我今天摘的花很漂亮吧!”那名女童得意地展示捧在怀中的山芙蓉花。
“我们也要一起去!”其他孩童见状,纷纷跟着采摘起其他种类的花草。
“我妈妈说,虽然我们没有食物可以用来拜拜,但是只要诚心祈祷,神社里的神明就会保佑我们平安长大……”
“我阿嬷也是这么说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闲聊之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四周同时响起巨大的噪音,震耳欲聋。
“不好了!飞龙机又来了!”孩子们惊恐地大叫着。
睿颖抬头一看,果见十数架样式古老的飞机掠过天际,遮云蔽日,为这个小小的山间聚落带来大片阴影。
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群大人,扯住自家的小孩,神色慌乱地四处窜逃。
“轰炸机来了!轰炸机来了!大家快疏开!”
受到众人恐慌惊惧的情绪感染,睿颖正想寻找掩体躲避,周围场景转瞬骤变,眨眼间她已置身在一个破旧狭小的木造建筑物之内,身边挤满了抱头缩肩、颤抖不已的人们。
她茫然四顾,这个建筑物虽然残破寒碜,不过从内部结构和一些简略的陈设看来,似乎是神社里的拜殿之类的。
“阿德他们每次都躲在防空壕,我们为什么不能躲防空壕?”
人声嘈杂中,角落传来一个清亮的嗓音引起她的注意,转头一看,正是那个采摘山芙蓉、名叫小霞的女孩。
“傻孩子,村里的大户人家才有钱请得起工人挖防空壕,我们连饭都没得吃了,哪有那种闲钱!”
紧紧搂着小霞的妇人同样衣不蔽体,看起来年纪不大,姣好的容颜唯见尘霜满面、神情凄苦。
“妈妈,我们还要躲多久?我肚子好饿喔!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阿德说他们躲空袭时都有饭团咸菜可以吃,我们为什么都没有?而且我口好渴……”
“等空袭结束,回家妈妈煮地瓜签给你吃。”
“我不要吃地瓜签。每天都吃地瓜签,那个又干又粗又硬,好难吃。”小霞皱着小小的眉头,稚气的眼眸露出可怜神情,“我想吃饭,可以吗?”
“好好好,等飞龙机走了,我去大户人家借点米,煮稀饭给你吃……”
一语未完,轰炸机低空飞行的声响逼近,连续数颗炮弹炸了下来,登时火光四起,碎瓦残肢四处飞散。
一只小小的手被血水冲到睿颖脚下,手中还紧握着一朵被鲜血染红的山芙蓉花。
她愣愣地低头看着那只小手,呆若木鸡。
轰炸机的炮弹没有炸伤她的身体,但好像把她的脑袋炸懵了,她脑中一片空白,耳朵也什么都听不到。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鼻息间充满血腥及焦肉的气味,这里是地狱吗?
或者,只是一个恶梦吧?
带来毁灭的轰炸机、被炸死的村民、尸骨不全的小女孩……都只是一场梦、都不是残酷的事实,对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撕心裂肺的哀泣之声将她自怔忡状态惊醒。
定睛一看,一个头戴乌帽、身穿和服外袍的男子伏在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骸上痛哭,身后拖曳的华丽裳裾漂浮在血泊中。
那简直不像人类发出的哭号声让她非常难过,不自觉跟着流下眼泪。
她走近男子,试图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
剎那之间,那人头也不回地挥出怀中的长刀,睿颖虽及时后退闪避,诡谲凌厉的剑气仍然无情地划破她的左脸,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