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公唯一的弟子，当年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葬送自己的性命，如今你想学他是吗？要不是他如此轻舍自己的性命，你和我何必这么辛苦！伏公又何必自断地脉、骨肉离散！”
“什么叫区区一个女人？那是一条生命。”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你？”
“人命无价，无所谓值不值得。”
“哼！说得好听！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阿颖！”
睿颖来到崇德宫的庙埕，就听到萧岩和阿凯吵架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从声音听起来，萧伯伯似乎气得暴跳如雷，阿凯则是相对冷静，无畏无惧。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架，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不自觉停步了。
阿凯听出萧岩话中的轻视和嘲讽，但不予理会。
“有能力救人，却袖手旁观，和杀人有什么分别？”
萧岩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当然有能力，我和伏公及前代宫主呕心沥血栽培你这么多年，如今本事大了，翅膀硬了。但你有能力又怎么样？伏公难道没有能力吗？他的法力道行远在我们两人之上，他都没办法做到的事，难道你可以？”
“我不会擅动你说的结界，我只是想救小雨的朋友……”
“那个外地人的魂魄困在封印之内，要想将魂魄引出来，势必会牵动风天法阵，这严重的后果你我承担不起。”
“一定有别的办法。”阿凯笃定地说。
听起来，他似乎不太信任萧岩。
“有，是有别的办法，但代价太大了，不值得。”萧岩坦言不讳。
“整天计算值不值得，活得不累吗？”即使面对自己的师父，阿凯说话也没在客气。
“像你一样整天脑冲，为了没意义的事情枉送性命，难道有比较好？”
“我不想跟你多说，我没奢望你帮忙，但也请你不要拦我。”
“我不准你胡闹！明知凶险，我若不阻止你，枉为人师！”
“明知有人命在旦夕，若是坐视不管，我也枉生为人！”阿凯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你！枉费伏公对你的期望和教导！与其看你送命，不如先打死你！”
萧岩看起来失望至极，高高举起右手。
阿凯倔强地不闪不避，似乎想硬挨这雷霆万钧的一掌。
睿颖见状，不暇多想，立刻跑进庙里面。
“萧伯伯！”
“小雨？”她的出现让阿凯十分惊讶，他蹙了蹙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萧伯伯的。”她转向一脸盛怒的萧岩：“萧伯伯，有话好好说，阿凯不是小孩子了。”
前任宫主脾气火爆，动手永远比动口快，阿凯幼年接受训乩之时，常常挨打，当时她就十分看不过眼，常拉着祖父来救援，前任宫主虽然刚烈暴躁，但不敢不听祖父的话。
她不知道萧岩是否也是只论拳头不讲道理的人，但她不能眼睁睁看阿凯被打，而且还是为了她的事。
萧岩右手悬在半空许久，终于颓然放下。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给我去厢房闭关坐禁！”
“师父！”这个时候他怎能去坐禁！
“去！在你的心静下来之前，不准出来！”萧岩声色俱厉地喝令。
“师父……”阿凯显得相当为难。
“现在连师命都不听从了，你还认我这个师父？”萧岩讽刺地说，语气却有些悲凉。
话既已说得这么重，阿凯也不得不屈服了。若是再不服从，一定会被冠上欺师灭祖的罪名，他实在担当不起。
于是他默默转身，朝厢房的方向走去。
睿颖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背影。
乩身坐禁专用的静室，是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面很暗，一盏灯也没有。
对外只有一扇小门，和一个比人头稍大一些些的小窗，门窗都是从外头上锁加贴封条，不能随意开启。
坐禁期间，三餐只能喝水和吃少量水果，就从那个小窗递送进来。
阿凯以前接受训乩的时候，曾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后来也常常受命闭关修炼，所以他已经很习惯了，并不觉得苦。
他在草席上打坐，躁进的情绪渐渐沉淀，心境却不清明，一些陈年往事纷至沓来。
“……你虽然没有天赋，但资质不比我那英年早逝的徒弟差。知道伯公为什么不收你为徒吗？只是因为不愿意让你和阿颖乱了辈分……算是我这老朽之人的私心吧，伯公大限将至……等你和阿颖都长大成人，如果你初心未改，希望你代替我照顾她……”
他回忆起小雨的爷爷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据说，江氏一族远近亲疏四百多人中，只有直系子孙雨字辈中年纪最小的小雨遗传到伏藏公的天赋和灵力，一出生就被崇德宫的主神北辰帝君选为乩身。
伏藏公对此十分忧虑，唯恐自己的孙女降年不永，于是想尽办法隐匿小雨身上的灵力。
后来小雨果真变得和普通人一样，灵力全失，可是对崇德宫的神明无法交代。
当时年幼的他自告奋勇代替小雨成为乩身，在江李两家长辈，和崇德宫宫主的见证下，掣中“李代桃僵”的神签──虽然征得神明首肯，但代价是终生不得离开村子。
受到这个神明开立的条件束缚，他不能像其他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去外县市奋斗打拼；
高中毕业后，即使顺利考上大学，也因不能到外地就读，被迫放弃。
自愿成为乩身那时，他还很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他是否感到后悔？
正扪心自问，忽然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随着呼息渗进心底，让他浑身一震。
他张开紧闭的眼眸，看到房中唯一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个缝，一只小小的手慢慢伸了进来，动作轻盈地将一颗比手还大的苹果放在窗下的桌子上，过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递进几颗鲜红硕大的莲雾。
“这么小的手，怎么支撑得起你所背负的天命？”
他想起伏藏公曾经这样笑着对小雨说，带着悲悯的神情。
“小雨？”
握着橘子的小手顿住了。
“……阿凯，你没事吧？”睿颖微细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一些迟疑。
“你怎么还在这里？”
看到小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他知道大厅已经点上灯，至少是傍晚五点以后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不，我刚才离开了一下，去村子里的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她放下手中橘子，很快地把几瓶矿泉水和盥洗用品递进来，一一排列在桌子上。
“为什么还不回去？天都黑了。”
“我担心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而坚持守在这里，大概是怕阿凯和他师父又吵起来，或者是怕阿凯偷跑进防空洞。
“我没事啦，又不是没坐禁过。”阿凯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这么说。“师父知道你在这里吗？”
“知道。”
“他有对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你坐禁的时候不能吃饭，但是可以吃水果和喝水，然后把我同事的手机拿给我，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我知道了。你快点回去吧，夜间山路开车危险，你的手机借我，我叫雷包小胖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我慢慢开就好，不会有事的。”她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回去以后，你不要再跟萧伯伯吵架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坐禁期间，我会照三餐帮你送水果的。”
“不！你不要再来了！”阿凯连忙说。
“为什么？”
“你在这里，我不能静心修炼。”
他知道师父为什么默许小雨留在这里，还刻意让小雨给他送三餐，无非是为了扰乱他的心境，让他永远无法出关。
真是老奸巨猾的一个人……
“那你三餐怎么办呢？”她担忧地问。
“放心，师父还不至于饿死我。等出关解禁之后，我会去找你。”
“好，我等你来找我。至于我同事的事，你就不用挂心了，这个手机里有我同事熟识的高人联络电话，他们一定会有办法救她的。”
“嗯。你回去吧。”
萦绕在鼻息间的香气渐消，厢房重归一室黑暗阒寂。他缓缓闭上双眼。
代替小雨成为神明乩身、背负上原属于她的枷锁，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大概永远也不会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