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封闭而宗教信仰强烈的山村里,神祇崇拜是村民精神的寄托,而乩身是神明的代言人。
被神选中的阿凯,身处这样的环境,也只能接受众人赋予他的所谓“天命”。
“你的记性真好。”阿凯淡淡一笑。“老记着这些糗事做什么?我都忘了。”
忆起人事已非的过往,她不禁感慨:“因为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家人,剩下的也只有以前的回忆,所以我要牢牢记着。”
阿凯见她自伤身世,本想说些什么安慰她,犹豫再三,最终一声轻叹。
“可惜我带给你的,都是不好的回忆。”
对于这个令人愧悔的事实,他挺有自知之明。
“别这么说,我记得很清楚,以前在山里被野狗包围、还有被小学高年级学长欺负的时候,你也曾经护着我,阿凯对我很好。”她利落地替他包扎好伤口,强行将他压回床上,盖好被子。“不说这些了,躺下休息,你昨晚也没睡好。”
“我今天好很多了,其实你可以不用在这里守着我……”他看着一直坐在床沿的睿颖,突然有点不自在。
“嫌我烦?”
“当然不是。”
“那就好。要是你还不想睡,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客套什么?尽管问。”
“就是……你听过西北防空洞的封印吗?”她不自觉压低声音,仿佛怕被别人听见。
“封印?没有听说过。”
“果然。”睿颖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连萧伯伯都不清楚的事,也难怪阿凯不晓得。“那你知道防空洞内鬼怪的来历吗?”
“我不知道来历,只知道防空壕闹鬼的传闻,很久以前就有了,似乎从我阿公那一辈就流传下来。但真正闹出大事,是从十几年前开始。”
“闹出什么事?”她连忙追问。
“你们江氏一族迁离不久,西北大湖边的游乐园一夕之间倒闭,负责人全家下落不明。村民都说是因为经营不善,所以负责人连夜跑路,但我曾听前任宫主对师父说过,九成和防空壕有关。”
“是被防空洞里的鬼抓走了吗?”她知道那个游乐园,小时候也去过很多次,确实和防空洞有密切的地缘关系。
“可能。接下来连续数年的夏天,西北大湖都发生多起戏水的孩童失踪事件。起初众人以为是溺水,可不管怎么打捞,始终找不到那些孩童的尸体。那湖虽然水域辽阔,但水位并不深,为了寻回失踪孩童的遗骨,村民也曾利用旱季枯水期把湖水抽干,却仍一无所获……”
睿颖听着听着,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你怕吗?”阿凯注意到她微微瑟缩的动作,停止述说。
“没,我没事,你继续说。”
“除此之外,屡有夜游的年轻人在西北山区撞邪发疯,据说到现在也还没恢复正常。为了避免伤亡继续发生,崇德宫主神才谕令本庄村民不得接近西北山区。”
“原来如此。”她不知道防空洞竟这么可怕,还拖着阿凯他们去冒险,心中深感歉疚。
“至于你说的封印,我真的没听过,或许我阿公知道?”
“对了,我来你家两天了,怎么都没看到你爷爷?”
她记得阿凯的爷爷,年纪比她爷爷小一些,好像曾经担任过几届乡长之类的职位,据说在本地极有威望,印象中是个不苟言笑、十分严肃的老人家。
“我阿公嫌住这里太吵,十几年前就搬到山上的别墅养老,久久才回来一次。”阿凯说着,伸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我替你打电话问问。”
她想起萧岩曾说,封印一事是村中的禁忌,触碰不得,于是连忙阻止阿凯:“不用了,别打扰他老人家。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跟别人提起喔!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睿颖告诉他,前天傍晚她在防空洞里听到丽环的声音一事。
“根据在医院看护丽环前辈的同事所说,当日同一时间,昏迷中的丽环前辈确实说了『小心』两个字,这是为什么?”这不可思议的巧合,让她感到不安。
“我猜测,你同事的部分魂魄因为某种原因失落在防空洞里,由于躯体魂魄不全,导致心神丧失。”
“是防空洞里的恶灵抓走了她的魂魄吗?”
“或许吧,但照你说的,似乎她失落的魂魄尚处于自由状态,没有受制于恶灵。若是这样,也许前往当初出事的地点进行招魂,就可以让她恢复正常。”阿凯沉吟地说。
“真的吗?”她似乎在绝望中看到一线曙光。
“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亲眼看到,我也不能肯定。这样吧,等我好了,你带我去医院先看看你同事再说。”
“好……呃,还是不用好了。”她原本开心地答应,但立刻就改变主意。“你已经帮我很多,不要再为我的事费心了。”如果真的要进行招魂,她宁可去找专门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职业法师,也不想再连累阿凯。
“你又和我见外了。”阿凯明白她的意思,苦笑地说。
“不是见外,我不希望你出事。若是再牵连到你,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她意有所指地说。“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李代桃僵』,是什么意思?”
阿凯顿时怔住,俊朗的容颜如石化一般僵硬。
“……我……我不知道。”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说谎的时候就会结巴。”看到阿凯紧张的样子,她笑着摸摸他僵硬的脸颊。“当我没问吧。不打扰你了,你先睡一下。我在隔壁写稿,有事随时叫我。”
深夜,阵阵浓烈的桂花香气,让她梦回童年,又将她从睡梦中熏醒。她莫名其妙地从被窝爬起来。
哪里来的桂花香?
阿凯家有一大片桂花林,都是一、两层楼高的老欉,但白天她曾留心细看,还没有开花,而如今这时节,窗外盛开的紫荆花香气远压过其他花香,这浓烈的桂花香从何处飘来?
她好奇地走到窗前,将原本就没有密闭的窗户打开。
猛烈的山风将花香袭进屋内,也带来一阵幽泣之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听错了吧。
可能是草虫树蛙的鸣声、夜鸮的叫声,甚至是风吹叶落、降露凋花之声,怎么样都不可能是人的啼泣之声吧?
但那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哭声不断随着夜风拂过耳畔,让她说服不了自己。
风吹来的方向是江家遗址。
那片荒地离此不远,盛开的芦苇芒花在银白月华下一片苍茫。
有人……在那里吗?
睿颖心念一动,连忙穿上大衣、披上围巾,跑出门外。
下楼之前,她迟疑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进阿凯房间,悄悄帮熟睡的他盖好被子,才放心转身离去。
顺着李家围墙外笔直的村道往山脚方向,通过一座斑驳古桥,就是江氏一族世居之地。
相隔十多年后重返村子,她原本并不打算回江家祖厝看看,因为她直觉认为祖厝这么久没有人住,早已荒废得可怕,见了也只徒增感伤。
没料到,事实比她想象的更凄凉——昔年气势赫赫的江家大院,竟连半片残墙颓垣俱无。
记忆里,那曾经矗立着雕梁画栋、碧瓦朱甍的地方,如今黄土漫漫、芦荻萧萧。
看着眼前这万门千户成野草,睿颖不禁一阵惘然。
她记得变故骤起的那一天,亲戚们在堂屋前搭起大片白色卷棚,几位伯母在棚下不知在忙着折些什么。
“……今天阿爸做忌……”
隐约中,她听到其中一位伯母凄凄惨惨地这样说。
当时她年纪很小,但也知道“做忌”指的是在亡者忌日进行祭拜。
她很不高兴,因为爷爷明明还好端端地在厅堂上读书。活生生的人做什么忌?可是她怕被骂,也不敢多问。
到了夜里,她在睡梦中被族人们惊天动地的哭声吓醒,连忙跑到大厅上,发现爷爷还是维持坐姿坐在厅堂,可是团团围住他的大人们却说爷爷“升遐”了。
“升遐”是什么?跟生日有关吗?虽然爷爷教导她念过许多古书,但她还没学到这个词汇。她到处拉着人问,却没有人理她。
紧接着众族人火速处理完爷爷的后事,就急忙搬家了,连她那从小甚少谋面的爸爸都匆匆赶回祖厝将她带走。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先以为只是人去楼空的祖厝,怎么会变成眼前这片荒地?
萧伯伯说,爷爷是自断江氏地脉。
何至于如此?跟她最亲的二姑妈也不知道缘由,其他亲族离散、不知所踪,没有人能告诉她。
方才听到祖厝的方向传来哭泣的声音,她还以为有江家的人回来了,连忙跑过来查看,结果只看到比人还高的芒草静立,明月无声。
大概真的是听错了吧?最近太劳累,连续许多天都没好好睡觉,产生了幻觉。睿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想回阿凯家。
魆地一阵山风袭来,吹乱了她披散的长发,她又在桂花浓香中听到清楚异常的啜泣声,仿佛近在耳边,且似曾相识。
她讶然回首,望向江家遗址后方那大片幽深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