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厚重的木门传来沉闷的敲击声，何妙玟面无血色，看向正门的眼神悚惧万分。

她的梦魇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之后，再次回响于这栋洋楼。

拐咿⋯⋯两片木门被无形的手推开了，露出外头黑沉沉的夜与雪白的队伍。

沈蔓柔回头看着苗溪，看着曾对她露出明朗笑容的睿颖，她咬咬牙，开口大喊，“闭上眼睛，不可以与白大人对视！”

但是她并没有闭眼，而是瞬也不瞬地紧盯门口。

她看见一道很高很高的白色身影站在石阶上，仿佛没有骨头般地弯下腰，长长的上半身滑了进来。

白大人的脸非常白，是一种不带人气与温度的死白，只一眼就可以知道他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接下来发生的事都像是慢速播放的电影一般，白大人像蛇一样，悄然无声地滑向黑女士。

那名一身漆黑、宛如穿着丧服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先前的不可一世，她颤颤地向后退去，一退再退，如同此刻逼近她的是世上最可怕的洪水猛兽。

“不、不⋯⋯”黑女士哆嗦着黑色嘴唇，她真的就像是被蛇卷住的猎物一样，动弹不得。

在墙上黑鸟的瑟瑟发抖中，在黑女士的惊叫中，他的嘴越张越大、越咧越长，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般，将黑女士一口吞掉。

从头到脚地吞掉。

叩咚，无人执着的烛台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歪倒的蜡烛还在苟延残喘地燃烧，却再也映不出墙上纷飞的黑鸟影子。

正厅阒寂，只余众人紧张而慌乱的呼吸声，闭起眼的他们不知所措地转着头，试图寻找声音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蔓柔全身僵硬，冷汗打湿了她贴在后背的衣服，只有她看见刚才那一幕，也只有她看到正门口又走进了一道娇小身影。

“您好，白大人。”黑发白肤，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漂亮人偶般的女孩对着白大人微微点了下头。

她沉静的嗓音响起时，睿颖与釉釉的身体猛地一震，她们睫毛快速搧动，却不知道能不能睁开眼睛。

“您好，槐山之神。”白大人以极诡异的角度扭过脖子，语气里透着恭敬。

沈蔓柔震惊地看着双方互相问候、行礼，女孩自始至终都与白大人对视着，但却没有被那干枯如鸡爪子般的尖利手指勾走魂。

“您今晚能网开一面，让他们睁眼吗？”黑发女孩轻声细语地问。

正厅里是死一般的幽寂，沈蔓柔的心脏怦怦跳动，半晌后，她才听见白大人开口应允。

“可，但有一人，必须上轿。”

如同呼应他的话，尖锐的唢呐吹响，门外奏起哀乐，听不出是男是女、古怪尖细的呼唤又一次扬起。

“今日吉时，陶家音铃上轿喔——”

沈蔓柔震惊地看着白色的小轿晃呀晃地进来了，四个低着头、看不清脸的轿夫抬着小轿来到她身前。

更正确地说，是停在何妙玟身前，只是何妙玟被她压在地上了。

雪白的帷幔被一阵阴风吹起，露出空荡荡的轿内。

打从那声呼唤响彻正厅时，何妙玟的颤抖就停不下来，她不敢睁眼，但白大人尖尖的指甲却不容她逃避地拨开她的眼皮，让她看见他死白的脸与浓黑的眼。

“吉时已到，陶家音铃上轿。”他收回鸡爪子似的手，不容置疑地宣告何妙玟的命运。

“不要⋯⋯我不要！”何妙玟歇斯底里地尖叫，肾上腺素在这一刻猛然爆发，她用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沈蔓柔，跳起来想要逃走。

骤然变大的阴风吹得人骨子发寒，何妙玟骇然地发现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仿佛有无形的大手扯着她，她与小轿的距离正急速缩短。

眼见自己就要被塞进轿子里，何妙玟崩溃地向其他人求救，“才兴、慧琳，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尤慧琳惊惶地咬着唇，几番犹豫后，还是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何妙玟，但她的手指在触到何妙玟衣角时，却被一股冷冰冰的刺痛逼回去。

“不能阻止，阿姐该，上轿了。”一名轿夫忽然抬起头，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纯朴青年。

那熟悉的讲话方式令沈蔓柔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灼热与湿意同时弥漫眼底。

“阿弟⋯⋯是你吗？”她颤着声音问道，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

她曾经跟苗溪说过，如果阿弟还在的话，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能再次看见对方。

青年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眼神还是如沈蔓柔记忆中般直愣愣的，笨拙又喜悦地对她笑了一下。

沈蔓柔颤抖着唇瓣，压不住那瞬间冲出喉咙的尖锐哭声。

总是冷冷淡淡的电影社指导老师，在这一刻被悲喜交加的情绪冲击得号啕痛哭，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竟是冲向何妙玟，用尽力气拽住她。

“让我上轿！”她对着白大人喊道，“谢家招娣要上轿！”

最末三字拔高得如同杜鹃啼血，震得所有人心神动摇，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她已经疯了。

“我愿意替陶音铃上轿，求您让我跟阿弟在一起！”沈蔓柔仿佛没有感受到刮在身上的阵阵阴风，挥开何妙玟，死命地往白色小轿靠近。

黑发女孩始终维持局外人的身份旁观，不理何妙玟的呼救，不听沈蔓柔的哀求，她朝门外招招手，轻缓说道，“可以进来了。”

一道黑色影子迅疾窜入，朝睿颖直奔过去，吓了睿颖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只黑色狐狸。

“胡先生。”她朝胡悦伸出手，黑狐迅速跳进她的怀中，又蹬上她的肩头，尾巴保护意味浓厚地圈住她肩颈。

染着金棕发色的俊丽少年比胡悦慢了一步走进来，他先是对黑发女孩说道，“师母，已经向协会请求协助了，他们会派医疗小队过来。”接着大步走向釉釉。

花儿吃惊地低呼一声，“小橘，你们怎么⋯⋯”

小橘对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白大人的压迫感太强了，饶是不驯如小橘也不敢造次。

沈蔓柔令人心碎的哭声一直回荡于正厅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白大人让她上轿，泪水淌满她的脸。

白大人低头看她，冰冷的气息拂上她的脸，“你的灵魂被订下契约，本不该上轿。”

“我、我⋯⋯”沈蔓柔哭声一滞，她颤抖地举起手，看着自己的右小指位置。

睿颖看不见异状，但她听到釉釉轻轻啊了声，凑在她耳边低语，“老师的右手没有小指。”

怎么可能！睿颖愕然地瞪大眼。她明明看见沈蔓柔的右小指完好无缺。

“让，阿姐，招娣阿姐上轿。”那名纯朴青年模样的轿夫忽地结结巴巴开口，“我想她，上轿，陪我。您说过我可以要，一个补偿。”

一声叹息散逸在空气中，白大人的指甲猝不及防地扎进沈蔓柔的眉心，仿佛要勾出什么来。

当枯细的手指抽出时，指尖上缠着一缕黑气，又迅速地被窜起的白色火苗烧得丁点不剩。

这一次，睿颖清楚瞧见沈蔓柔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本该是手掌与小指的连接处，覆着一层淡粉色的疤。

白大人安静地退了出去，就如他最初进来时那般无声无息，幽幽细细、像二胡咿咿呀呀的声音紧随其后地响了起来。

“谢家招娣上轿喔——”

沈蔓柔的眼里迸出光，欣喜若狂地看着在她前方放下的白轿，掀起白帘。

“老师！”釉釉急忙喊住她，“告诉你召鬼方式的人是谁？”

坐进轿里的沈蔓柔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轻飘飘的三字落在空气中。

白仙姑。

睿颖与胡悦瞬间脸色大变，尤其是胡悦，身上毛发根根竖起，龇着牙低咆一声。

丰和村的悲剧源头就是白仙姑，是她教导村人违反天理，用祭红棺的方式来避免重丧，以延长寿命。

谁也没想到，这个神秘的白发女性会再次出现。

接到上轿的人之后，四名轿夫扛起小轿，随同白大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淡，最末淡得几近透明，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照明灯重新恢复亮光，墙上不见乌鸦影子，地板上也没有那些浑浊的黑水，干净得就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他们恍若作了一场梦，至此时才大梦初醒。

但是沈蔓柔却是真的失去踪影。

何妙玟虚脱地瘫坐在地，还来不及品尝劫后余生的喜悦，尤慧琳手中的手机猛然映入她的眼帘。

在场所有人之中，只剩尤慧琳是拿着手机对着她的。

是她要求社员们开启录像模式，好随时随地捕捉黑女士的踪迹，但这也意味着刚才她与沈蔓柔的对话全部被录进去了。

多年前她放的火、推出去替死的阿弟，这些事将成为她落在尤慧琳手里的把柄。

“把影片删掉！删掉！”何妙玟慌张大喊，“求你了，慧琳，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是故意要害我阿弟的，求你把影片删掉⋯⋯”

“来不及了，妙玟。”尤慧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我开了我自己的脸书直播。”

因为她太害怕了，害怕何妙玟为了点阅率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为了自保，她必须让其他人也见证这些事。

何妙玟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乾二净，过去所犯下的罪再也不是洋楼里的秘密，被彻底公开在网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