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带着燕语离开后，毛绒林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三具红棺静悄悄地摆在原地，仿佛它们打一开始就存在那里。

岳十仲与睿颖沿着白天的路线走出这片林子，几分钟后，就看到了红砖墙与灰色屋顶的小庙，以及站在庙旁的一个男人。

那人黑发如鸦羽，相貌阴柔俊美，眉眼细长，绿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仿佛发着光。

他穿着古典的天青色长衫，精致的盘扣从衣领蜿蜒至衣服中段，下襬绣有浅白云纹。

“你就是大仙庙的主人？”岳十仲拦下想要上前的睿颖，谨慎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你找颖颖要做什么？”

“颖颖，真可爱的昵称。”碧眼男人怀念地道：“茗灵以前也是这么叫你的。”

叔侄俩都知道他嘴里说的茗灵是谁，睿颖的母亲就叫何茗灵。

即使已经知晓对方是睿颖母亲的旧识，也是村人曾供奉过的神明，但岳十仲心里总有丝不确定感，无法真正放下戒心。

“胡先生，你与她做了什么交易？”睿颖不像岳十仲想那么多，那双琥珀色眸子直率地看着碧眼男人，“还有，你要把铁盒里的东西还给我才行。”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小睿颖？”男人柔声问道。

“胡⋯⋯先生。”睿颖踌躇地开口，心虚地将最末两字说得小小声的。

“记好了，我叫胡悦。”碧眼男人微微一笑，细致的眼尾跟着挑起，看向睿颖的目光专注无比，“你可以再走近一点。我有多久没见过你了？有七年了吧。”

他的语气带着对往日的怀想，连带也勾起睿颖曾住在村子里、曾与母亲一块来大仙庙的回忆。

本来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那张脸，好像可以顺利地与这个人迭合在一起。

她打算走上前，但按在肩膀上的手却加重力道，无声地制止她。

“胡先生。”换岳十仲如此称呼胡悦，他温和说道：“眼下情况显然不适合叙旧，可以请你长话短说吗，我还得带颖颖下山。”

睿颖讶异地看了自家叔叔一眼，从他的态度察觉出一抹尖锐，但出于对他的信任与亲近，还是停下了脚步。

胡悦这时才把注意力移到岳十仲身上，他瞇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岳十仲，却是一语道破对方身份，“没想到小睿颖的叔叔会是祛鬼师，难怪我的草人无法顺利地请她过来。”

“那才不是请。”睿颖不满地反驳。任谁半夜遇到草人敲窗还砸破窗子，都很容易有心理阴影的。

“是我的不对。”胡悦从善如流地道歉，“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就从柳青青开始说起吧。”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睿颖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就是先前出手相救的雀斑女子。

也就是那几个人口中喊的阿青师。

“那个小女孩良心未泯，对祭红棺的做法一直有股罪恶感，所以我找上了她。”胡悦轻缓说道，“就像我进入你的梦一样，小睿颖，我也入了她的梦．”

岳十仲不赞同地看了睿颖一眼，无声谴责对方居然隐瞒这么重要的事。

“对不起，叔叔。”睿颖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岳十仲没辙地叹口气，知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与睿颖继续听着叙述。

原来柳青青的母亲曾祭过红棺，村子里替她安排了一位外地游客当作替死鬼，用以续命，让本来得了重疾而苟延残喘的她又多活几年。

正因为有了这件事，所以柳青青即使难以认同村人的做法，却还是沉默地替他们修补那些外地人的尸体。

依照白仙姑教导的祭红棺法术，就算替死的那些人在生前遭到如何对待，甚至死后尸体破损，但只要在放进红棺时是完整的就可以。

这也是丰和村的人一定要把柳青青与他们绑在一起的原因，一个听话的遗体修复师，对村子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打从陈力等人暴露了他们好色的劣根性，会在狩猎时趁机凌辱那些漂亮的女性，柳青青心里的大石就越来越重。

她想离开村子，但共犯的身份令她难以离开，只能昧着良心继续替村人修补那些可怜之人的遗体，在它们脚踝套上绊脚绳，阻止死者的灵魂向村人复仇。

而丰和村的十点门禁，不过是为了方便狩猎所衍生出来的规定。不让村人出门，是避免他们撞见狩猎场面，只要不是亲自动手，没有真正地面对外地人的求救，那么罪恶感就不会太强烈。

就像看新闻一样，哪里死了谁、哪里又发生战争，毕竟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虽然嘴里说着好可怜，但是一转头就能抛到脑后，甚至还能吃着早餐，平静自若地与人谈起这些事。

这也是白仙姑的教导，让人麻痹麻木、漠不关心，就会越发觉得事情理所当然。

柳青青却得直接面对那些尸体，她可以从尸体上的伤痕推断出曾发生什么事，甚至不只一次地看见满是撕裂伤的女性下体。只要一想到那几个以淳朴憨厚面目示人的村人做过的事，柳青青就反胃欲呕。

她警告陈力等人，不许凌辱那些被视为目标的对象，否则她就拒绝修补遗体，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只是苍白无力的一句话。

事情的转机就在睿颖出现的那个下午。

柳青青回到家之后作了一个梦，胡悦告诉她，这座村子即将遭到报应，如果她愿意与自己做个交易，那么他就饶她一命，让她平安顺利地离开丰和村，再也不用担心村人的威胁。

交易的内容就是，不要让睿颖被抓住。

柳青青一开始当然不信，毕竟这只是个梦，也许是她良心不安所催化出的梦境。

但当十点过后，在夜晚的大街上看到不该出现的睿颖与岳十仲时，她才惊觉那可能不是一个单纯的梦，而是村里以前供奉过的大仙真的找上她了。

之后的事，睿颖就清楚了，这同时也解释了柳青青为什么会偷袭秦彦祥，并且对骆闵山他们被关进红棺里不发一言。

正如岳十仲说过的——你似乎早已经知道他们的下场。

但是，睿颖却依然不解，成为自己记忆里模糊身影的胡悦，为什么要与柳青青做这个交易？胡悦想保护她，是因为念在以前和母亲的交情吗？

睿颖茫然地看着对边黑发碧眼的男人。

“你找上颖颖是为了什么？”岳十仲质疑地问，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捏起法诀。

“小睿颖替我整理了庙，所以我找上柳青青，让她在必要时保护她。”胡悦神情柔和，“而且她以前很黏我，我想看顾她也是自然。”

“我？”睿颖诧异地比着自己，眼里的困惑满溢而出，“黏着胡先生？”

“我知道你都忘记了。”胡悦不以为意地对她纵容一笑。

岳十仲敏锐察觉到，胡悦使用的是肯定语气，就好似他清楚睿颖为什么不太记得丰和村的某些事。

“我很感谢你对颖颖的关心，既然事情已经结束，那么我们想先离开了。”他客气疏离地说道。

“还有一件事。”胡悦右手一翻，一本陈旧的日记倏地出现在掌心上，“我想把这个还给小睿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