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呜——
村子里的大黑开始吹狗螺了,相比起白天时精神饱满的吠叫,现在拉得长长的声音回响在夜色里,像是一首将断未断的歌,余音袅袅,撩拨得人的心弦跟着颤了颤。
听说狗会吹狗螺,是看到不属于人世的东西,感到躁动不安而发出警告。
她不会说狗语,也读不了它们的心,但她此时此刻却知道大黑是看到什么而吹起狗螺。
因为她也看到了。
白大人来了。
村里的大人不只一次地殷殷告诫,没有月亮的夜晚不要轻易出门,不然会被白大人抓走的。她听到时总是嗤之以鼻,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人迷信种事。
那根本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把戏,就像是虎姑婆的故事一样,编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小孩不要半夜偷溜出去。
但是在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原来白大人不只是存在于那些苍白无力的言语里,而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这世上
她不该为了暗恋的男生传来的那一句“我们去山上看星星好不好”,就脑袋发热地跑过去。
在没什么光害的乡下,漫天繁星的壮阔景色早就让人腻得不能再腻,她根本不记得夜空里的星星漂不漂亮,只记得落在嘴上的吻酥酥麻麻。
然而当时有多害羞兴奋,现在就有多恐惧不安。
她无比后悔自己应该要让对方把她送到家门口的,而不是担心摩托车的引擎声在过度安静的夜里极有可能会吵醒阿爸阿母,要对方在路口就将她放下来。
她的嘴唇在抖,她的牙齿在打颤,手心更是渗出细密的汗水,听到阵阵的呼唤声从风里传来。
“今日吉时,上轿喔——”
那声音已经响了不只一次,古怪的是,除了大黑的吠叫随之伴奏之外,村子里竟没有任何人被惊动,家家户户的窗子依旧黯淡,没有灯光亮起。
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露出来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的瞳孔反射出前方那一行飘忽的人影。
距离她不过数公尺处,如同迎亲般缓缓而来的队伍突然停在一间灰石砌成的民宅前。
四个模糊的身影扛着一顶白色小轿,比雪还要白的帷幔被风吹得微微飘动,轿里是空的——当然会是空的,因为白大人就是来找上轿的人。
用来抬起轿子的两根圆柱型木头杆子正有节奏地来回撞击。
撞门撞三下,小鬼自动开。
咚,咚,咚!
第三次撞门声像是直接敲在她的心脏上,清秀的脸庞骇得褪去血色,明明脑中有声音在大叫着“不要看!快点走!”,她却移不动脚,着魔般地盯直着被撞了三下的板门。
下一秒,本来上得好好的门闩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解开,门拐咿一声被推开了。从越敞越大的口子可以隐约瞧见挂在正堂里的天公灯,微弱的灯光照不清所有家具轮廓,却足以照亮门口的不速之客。
尤其是站在轿子旁的那抹身影。
他很高,非常高,有着白白的脸、长长的身体,还有鸡爪子般的手,他前进的动作让她联想到蛇,仿佛没有骨头般的弯下腰,上半身从敞开的门口钻进去。
或者说,滑进去。
她最怕的就是蛇了,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却有一种冰冰凉凉的滑腻感渗进骨子里。
不能再看了!
她咬着下唇,用力掐着大腿肉,命令自己必须移动步伐,趁着白大人与他的小鬼们还没有察觉到时,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鞋子一动,在地上磨擦出细微的声响,细得与风声融合在一起,但她的眼角余光却看见白大人滑进民宅里的动作顿了下。
下一秒,甚至以极诡异的角度骤然一扭脖子,死白的脸就贴在竹节窗之后,由内往外看出去。
她的心脏骇得大大地跳动一下,明明现在是燠热的七月天,她却只感到冷,透心凉的凉,颈后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方才白大人是不是往她这边看过来了?她不敢也无法再转头去确认,拔腿就跑,跑得又急又快,如同身后有着洪水猛兽。
不,白大人比那些东西更可怕。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前狂奔,每一步都巴不得跨到最大,心跳声大得像是要在她耳边炸裂开来。
灰扑扑的古朴民居经常会擦过眼角,像是倒带的影片一样,更多的是一亩亩结了金黄稻穗的稻田落在眼中。那些随风摇晃的稻子擦出一片沙沙声,如同怪物的窃窃私语钻进她的耳朵里。
跑跑跑,绝对不可以回头!她张大嘴巴拼命呼吸,借着路灯的光芒看见了坐落在道路尾端的灰红色洋楼。
洋楼极大,占地至少百坪,是村里最显眼的建筑物,也是她住的地方。
只要再几步……
“今日吉时,上轿喔——”
听不出是男是女,古怪尖细的呼唤回荡在夜色里,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她骇得全身发冷,双脚踉跄着绊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扑向洋楼外圈的红砖墙。
膝盖被粗糙的柏油路磨去一层皮,火辣辣的刺痛瞬间烧出来,她嘶着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没有站起来,而是手脚并用地从那个不起眼的狗洞钻进去。
有墙挡着,白大人过不来的!这个念头支撑住她惴惴不安的心,她气喘吁吁地从狗洞进到自家院子里。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刚涌出来,一盆冰水也随之兜头浇下。
“今日吉时,上轿喔——”
如同二胡呜咽的呼唤幽幽传入庭园里,清晰得像是响在她的大脑里,她骇得牙齿格格打颤,差点魂飞魄散,手指到脚趾都在发着抖。
为什么会追上来?她不是已经躲到院子里了吗?她明明就不在外面。
外面!她打了一个激灵,冷不防想起那一句“没有月亮的夜晚不要轻易出门”。是了,她还在屋外,她必须要躲进屋里才行!
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听到雕花黑铁门正被轿杆撞出清脆的声音,再两下,那扇沉重的铁门就会自动开启,迎进白大人的小轿了。
这个认知令她心惊胆跳,再不敢多看洋楼大门一眼——就算她偷溜出去时没有上锁,但大门正对着黑铁门,与白大人的距离极近,她跑过去不啻于自投罗网。
唯一的选择,只剩下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