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

他是中日混血儿，之前一直住在日本，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所以迁居来汉江。

老师领着他进教室时，几乎全班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男生的眼睛亮起来是因为，他很高，而且体格健壮，看起来就是一副体育健将的样子，睿颖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运动会的优胜锦旗和篮球场的热情汗水；女生的眼睛亮起来，则是因为他长得十分英俊。

他有着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挺直的鼻梁、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再加上高壮的身材和腼腆亲切的笑容，完全电翻那时候还在练习用发胶，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像鸭屁股，三句话不离干你娘的白痴男生们。

好啦，其实他们班的男生也没那么糟啦，只是他的水平太超过了——就算把他穿着制服的模样直接搬到杂志上，也是把一大堆热爱歪嘴拍照的年轻男模巴假的。

“大家好。”他操着不流利的国语，鞠了个躬，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横山光辉……”

话还没说完，全班三分之二的男生已经哄堂大笑起来了。

“请问。”坐在睿颖正前方的骏儒举手，他似乎在忍笑，肥胖的身躯抖得很夸张：“是那个画『三国志』的横山光辉吗？”

全班男生又是一阵大笑，女生则是莫名奇妙，交头接耳地问起横山光辉是什么人。

“欸，横山光辉是谁啊？”坐在睿颖旁边的万人迷陈以恩用手肘推推他。

她是少数几个刚刚眼睛没发亮的女生之ㄧ，她对台上的帅哥表现出来的态度很一般，看起来并不多感兴趣。

虽然不感兴趣，但她的态度却不是那种“喔，是新同学啊。”的冷淡，而是“新同学啊！欢迎欢迎喔！”，那种充满善意，却又没有多余意图的亲和态度。

“日本漫画家，很屌。”睿颖打了个呵欠，我是上述态度中的前者。

不管他长得多帅多有礼貌成绩多好，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啊，还是快点下课比较实在吧。

当时的睿颖是那么想的。

站在台上、活生生的横山光辉似乎对这样的情形早有心里准备，并不以为忤，依然挂着和善的笑，耐心的解释起为什么他爹要帮他取这个名字。

和善的态度，幽默有趣的说话方式，横山光辉在不到十分钟的自我介绍中，已让自己成功融入这个班上的气氛中。

喔，那很好啊，但还要过多久才下课啊？

睿颖望向窗外的蓝天白云，并不特别在意。

睿颖不是一个很热情的人，一直以来都不是。

但并不是人缘不好，事实上，睿颖的人缘还算不错，也不会不合群，有关团体的事物，他绝对不会给别人添多余的麻烦。

但，也就仅止于此。

睿颖和班上同学的关系就是这样，不冷不热，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什么大不了。

也许是怕麻烦吧？

睿颖和世界的联系，一直像这样子，处于随时可以切断的情况。

啊，好无聊啊。

那时的睿颖总是这样看着窗外，虽然他并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横山光辉加入后，他们班上就有两个万人迷了。

陈以恩和横山光辉给人的感觉很像，他们都对世界抱持着无比的善意，拥抱所有人，也接受所有人的拥抱。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睿颖总是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看着窗外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继续和世界保持随时可切断的关系。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最后两节是体育课，睿颖在老师点完名后，意思意思和同学打了一场篮球，就躲到校园角落，睿颖的老位置躺下。

那是一堵漆着深绿色的高大石墙，睿颖躲在斜阳晒不到的那一面，枕著书包，看着白云。

啊啊，睡一觉起来应该就放学了吧？

虽然好像在期待放学，但放学对睿颖来说的意义其实也不大，回到家，他的生活也和在学校没什么不同，和家人相处的情形也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那时的睿颖总是看着远方，好像在期待什么。

尽管他心里其实是明白的。

云的那端，其实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做了好几个空虚寒冷的梦，突然，一声巨响将睿颖从睡梦中拉起。

碰！

“？”

睿颖坐起身来。

声音是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

这面绿砖墙的另一边，是一片没人在使用的水泥地，那本来是网球场，但在很多年前，网球场因为某些原因被拆掉，只剩下这面本来应该用来击球练习的绿家伙孤单的留在这里。

直到多年后的现在，绿家伙还是伫立在这里，只是这间学校已经没有人在打网球了，他唯一的用途，似乎只剩下帮像睿颖这样的学生挡挡太阳，好让他能睡个悠闲的午觉。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碰！又是一声巨响，绿墙好像震了一下。

是怎样啊？有人在打架吗？

睿颖拎起书包，想绕过去看看。

瞧了瞧天空，是一片漂亮的橘红晚霞，墙的另一边没有遮蔽物，想必现在应该是被西落的太阳烧得通红吧？光用想的感觉就好刺眼，还是算了吧。

“Ichiro！”一个中气十足的大喊声从墙的那面穿了过来。

是横山光辉的声音，他喊得是日文，似乎是人名？碰！又是撼动绿墙的巨响。

一小段时间后，横山光辉又大喊了一声睿颖听不懂的日文，紧接着，巨响又再次出现。

这家伙，在发什么疯啊？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吧，睿颖的好奇心确实被挑起了。

他悄悄地绕到绿墙的旁边，探头看去。

那时的场景，他ㄧ辈子都不会忘记。

横山光辉背对着夕阳，整个人散发出让人无法逼视的光采。

五官微微扭曲，和平常微笑的万人迷模样大不相同。

他的左手戴着棕褐色的棒球手套，右手抓着一颗写着密密麻麻黑字的球，面对石墙，站在龟裂的水泥地上，双手举起，摆出投球的准备姿势。

他利落地抬起脚，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充满热力的汗雨挥洒、融化在夕阳里。

他豪吼一句日文。

球投出！

球儿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奔向石墙，撞击，狠狠撼动了十几年来寂寞的绿家伙。

睿颖的心也震了一下。

球儿在地上滚啊滚的，滚到了睿颖的脚边。

睿颖捡起。

“你是……”

他歪着头看睿颖，脸上布满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痕：“和我同班的那个……”

他顿了一下，好像想不起睿颖叫什么名字。

那当然，他来快一个月了，睿颖和他却一句话都没说过。

“是和你同班啊，不过同学的名字你也好歹记一下吧，万人迷先生。”睿颖没好气的说，将球丢回去。

“呵呵。”他抓着头傻笑。

“你在这里干嘛啊？”睿颖看了看四周，看到墙边还摆了一根球棒。

“我？”他的国语还是不太好，想了很久才挤出三个字：“烂棒球。”

发音还差一点，不过没什么关系。

睿颖走到墙边，拎起球棒。

“喂！”他拿球的手指向睿颖：“别动！”

“你是想说，叫我不要动这个喔？”睿颖举起球棒。

他点点头。

“棒球这个运动，一个人不能打吧？”睿颖掂了掂球棒，有点沉，不过自己拿得动。

他又点点头。

“我想打，教我吧。”睿颖随意挥了挥。

“你的动作……错了。”他生硬地说。

“所以才要你教啊，白痴阿辉。”睿颖继续试挥。

“阿辉？”

“横山光辉四个字太长，横山唸起来很怪，叫光辉感觉又很肉麻。”睿颖将球棒平举，朝他一指。

“以后你就叫阿辉吧。”睿颖说，笑笑。

太阳光真刺眼啊……不过，感觉没睿颖想象的差。

“快投球吧。”睿颖摆出乱七八糟的打击姿势。

“你的姿势，错了。”阿辉说着，同时摆出了投球预备姿势，也笑了，两排白灿灿的牙齿亮到睿颖很想打他。

“闭嘴！快点投！男人太在意姿势是成不了大事的！”

“哈。”阿辉一笑，球投出。

睿颖猛力挥棒。

挥出了一辈子的友谊。

睿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