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忙转过身,已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玄袍男子,正带了几分研判盯着我。他年纪并不大,大约三十出头模样,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粗犷威猛,长眉浓黑如墨,深蓝色的眼珠深邃绵缈,海水般杳不可测,皮肤并不白皙,可也不黑,极健康的蜜色,竟颇是俊伟。
我只作没看到他袍袖和蔽膝上的龙纹、宗彝、藻火等图案,惊诧问道:“你是谁啊?”
脆朗朗的询问,蕴着我故意的未脱稚气的童音。
拓跋轲长眉一挑,唇角已扬起:“你不知朕是谁么?”
我恍然大悟地张了嘴,向后退一步,往案上一按,将未用完的朱砂打翻,倾倒在手上,又忙缩回手来,一边忙乱地在衣衫上擦着,一边跪下身去叩拜:“宝墨拜见陛下!”
拓跋轲上前,伸出手指,勾住我的下颔,抬起我的脸。
手指与我皮肤的陌生触感,第一时间让我头皮发炸。我毫不犹豫伸出自己满是朱砂的手掌,惊骇地拉开他的手。
满手的殷红,很不客气地印在他的指掌之间。
他倏地缩手。
我已惊怕地站起,直往后闪着,躲到阴暗的帘幔角落中,啜泣着说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凝视着自己手上如血的殷红,一脸的哭笑不得,然后自己取了帕子来,慢慢擦拭着,说道:“朕不怪罪你,出来吧!”
我紧张地掐着自己的手,生生将自己迫出泪来,愈来愈深地藏到幔子中,颤着声音道:“我……我不敢……”
他皱了皱眉,缓缓走了过来,扯开幔子,高大的身影立刻将我全然挡住。
这时候我才发觉他有多高。
萧宝溶、阿顼都算是身材高挑颀长的了,可比起这个拓跋轲还要矮上半个头;我站在他的面前,更是只到他的胸膛。
他显然也发现了,又皱了皱眉,低头瞧了瞧被我身上被自己抓得满是朱砂手印的浅绿长衣,再瞧瞧我正擦泪的满是朱砂的手,叹了口气,居然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头,柔声道:“你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依旧是很沉稳的步伐,他慢慢退了开去,坐到一旁的榻上,自己动手倒了茶,啜了一口,才淡淡唤道:“来人。”
他的声音并不高,可屋中立刻多了两名侍女两名内侍俯首听命。
举一举我的方向,他懒懒道:“把那小姑娘带出去罢!”
侍女过来拉我,我忙牵了她的袖子,却又不敢显出急促想逃的模样来,只是依了侍女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经过拓跋轲跟前时,正埋头喝茶的拓跋轲忽然说道:“慢着!”
侍女立刻带我顿住脚步。
拓跋轲打量着我,问道:“你叫……宝墨?”
我点头,紧张得鼻尖沁出了一层汗。
拓跋轲望了望书案上一大堆被我画废了的纸,再望了望我从脸到手,到衣衫上尽是鲜红朱砂的狼狈样,唇角扬起,居然展开极明朗的笑容,虽不如阿顼那等纯净,却也颇是阳光。
“去吧!”他柔声说着,扬了扬手。
我暗松了口气,忙随了侍女匆匆出去。
此时,拓跋轲正向另一名侍女交待:“去和管密说,这个叫宝墨的,让他带回邺都去,好好照看着养大些吧!”
走到门槛边时,又听到他在轻轻地嘀咕:“这个管密,在搞什么鬼?”
等我回到自己的房中颤着身子喘了半天气时,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拓跋轲并不知道我就是南朝那个文墨公主!
为了永绝后患,也不知那个吴德向拓跋轲添了多少关于我的坏话,总之他在见到我后,绝对没有将他跟前安静作画又胆小如鼠的小姑娘,和南朝那个跋扈刁钻的文墨公主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以为管密没领会他的意思,不但没把南朝公主送上他的床榻,还把他所不感兴趣的稚嫩小丫头送了过来。
果然,心有余悸端了茶在手中,还没来得及定下心神,外面传来了内侍尖细的嗓音:“皇上有旨,宣文墨公主即刻过去侍驾!”
我丢开茶盅,骤然惊起,汗出如雨。
却四面是墙,无处可逃。
“宝墨拜见陛下!”
依然是素淡的锦衣,纤巧的小髻,柔顺的长发,我跪到了拓跋轲跟前,不敢喘大气儿,手指紧紧绞着裙裾。
拓跋轲依然坐在我刚才离去时的座位上,慢慢转动着手中的银盏。可他此时喝的,已不是茶,而是酒。跪在他的脚边,听他一开口,便有一阵浓烈的酒气传来。
“宝墨?”他嗤笑:“文墨公主,你的演技不错,朕差点被你糊弄过去。”
我掐住掌心的伤处,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拓跋轲的眼睛,迷惑道:“宝墨……没糊弄陛下啊!”
脸上蓦地一凉,他手中的酒水迎面泼来,激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拓跋轲的声音同样凉意森森:“你是文墨,还是宝墨?”
我揉着眼睛哽咽:“我是叫宝墨啊,文墨是我的封号!”
“你的封号?”他懊恼地自问一声,旋而又怒道,“有必要在朕面前装出这副受尽委屈的无辜样来么?你们家的使臣可把你的老底都掀了,说起你的刁钻事来,怕几天都说不完呢!”
我磕头道:“陛下明鉴!宝墨自幼不为齐帝和吴后所喜,母妃被他们逼着出家后,我就被他们赶出皇宫交给三哥惠王养育。惠王素与吴后、吴相不睦,所以宝墨每次入宫,皇后都会毁谤宝墨行止不端。宝墨在惠王府长大,到底是怎样的人,陛下遣人到宁都打听一下,自然可见分晓。”
萧宝溶一向维护我,坏事都掩着,修桥铺路救助弱小之类的好事却常冠上我的名义,因此我在民间的声誉并不坏,甚至可以称得上德容兼俱,声名远扬。
拓跋轲似没想到这一层,居然沉默了片刻,再次用手抬起我下颔,幽深如海的眼眸似要钉入我心口,淡淡的笑意冷若清霜:“那么,你是齐明帝最宠爱的宝贝女儿,这总没错吧?”
我猛地想起父皇和他的杀父之仇,顿时战栗,好久才能颤声道:“陛下,我父皇早已宾天了。”
拓跋轲微笑,凌厉而阴郁,与片刻之前那个有着阳光般笑意的男子判若两人:“没关系,还有你和你的哥哥们在!十七年前欠下的帐,总会有人来讨还,总得有人来赔偿!”
“就从……你开始吧!”他扬手扔开银盏,很清脆的当啷一声,惊破了一室的迷朦寂静。
巨大的惊悸蓦地将我包围,盯着他伸向我衣带的有力手指,凭我怎样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也只懂得本能地大叫一声,连爬带滚向后缩去。
下一刻,头皮骤然一疼,我的身体已经腾空,迅速跌入一个坚硬的臂膀,坚硬如钢铁浇铸,一如与我山盟海誓的阿顼。
可扑头盖脸的气息,却如此霸道陌生,连那尖锐的眼神,都可撕裂我的皮肤,让我惊悸害怕。跌落厚厚的锦衾时,那高大的身躯一同扑入。
三哥,三哥,隐藏自己,示人以弱,难道也包括了在这时候,我得曲意俯就,奉上自己的身体么?
衣带松开,层层绫纱软罗散落,倾颓于衾被那华丽的明黄缎上,烛光透了拂动的层层帷幔映入,光怪陆离的暗影充斥飘浮在销金帐的每一寸空间,和那雄健的身躯一起,紧紧压迫着我,从身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