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真人赶到时,已经是大约三刻之后的事了。此时风雪已经停歇,真人环顾寺庙,发现周济泉几个仍旧昏迷,但气息稳定,并没有什么大碍。在场唯一一个醒着的,只有一个老和尚。
司勉沿着几人身旁走过,阵阵白色雾霭腾起,将三人接连撑到廊道下的火堆边,等走到两个修道人身前时,先是抬手打断了慈铭的拜谒,随后右手散出两道光华没入二人体内。
“你内耗太大,先认真调息,不必多礼。”
慈铭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察觉到这位真人帮助自己打通阻塞的气窍,知道自己这微末的道行算是保住了,于是点头称谢。
真人回头看了眼仍被周询月握在手中的天瀑,又依次扫过周枋、周济泉,“道友方才可有感应到什么?”
慈铭看了眼落在地上的金牌,“前辈法力无边,这一声道友可不敢当。是有古怪,但贫僧法力低微,探察不到什么异常来。”
司勉随手一招,天瀑剑从周询月手中飞来,真人接过宝剑凝神探看,却仍旧没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是宝剑原先的灵性略有复苏而已。
片刻之后,自在真人终于放弃了尝试,他将天瀑挥开,任由它深深扎入青石板中,双手背在身后说道:“道家千三大劫将至,此时修道或许会将自己拉入一个无底深渊。待周济泉醒后,劳烦道友告知,如果他果真道心依旧,可以带着天瀑来燃星坪找我。”
慈铭此时已经可以站起,便躬身念了声佛号答应。
真人得了反馈,正要起身飞走,耐不住又看了周枋、周询月一眼。
“这两人”他踟蹰了一会儿,“一个剑术造诣精深,一个根骨不凡。岳麓山上有位成名剑侠,名叫铁蓑道人,如果那位剑客想要继续练剑,可以去那里学艺。”
“至于这个少年”自在真人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放下了将周询月举荐到青城派的念头,他的心中浮现起了黄脸道人秦渔的身影,落寞且无助。
“去峨眉山吧,上凝碧崖!”他顿了一顿,想到了另一处山谷,但又摇头否决,“太元洞内,总有高人教他。”
慈铭知道这关系到三人的未来,于是将自在真人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见到真人微微向着自己欠身,即将飞身离开,慈铭想到廉留芷悲惨遭遇,便又壮着胆子拦下自在真人。
“前辈!”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这女娃身世可怜,人又善良,能否劳烦前辈给她指条明路?”
司勉并非没有注意到廉留芷,也看出她根骨不差,但他从来不收徒弟,有意收下周济泉已经算得上破天荒。铁蓑道人和峨眉祖师,一个是他晚辈,一个是他长辈,看在这么好的苗子上,举荐一下也就罢了。但廉留芷根骨只算中庸,自己相熟的几个女剑仙中,也只有同为三才五圣之一的武当流宗宗主圣屠师太,只是这样一来又要欠下人情。
司勉恼了一阵儿,颇有些认栽地说道:“去武当吧。只是成与不成,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慈铭听完知道这事儿有些难办,但他立场不同,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司勉察觉到眼前和尚神情有异,觉得自己说话过了些,便又解释了几句。
“圣屠……脾气不大好。”司勉忽然想到黄山,一层笑意涌上面庞,“去黄山吧。黄山上有只千年天狐,这几年修成人形,道行高深,待人和善。这姑娘肯去的话,定能获益良多。”
慈铭赶忙替廉留芷答谢,正要恭送真人离开,司勉却已经率先开口,“此间事了,我尚要去兑现承诺,再会了!”
话音才落,自在真人便化成一团白光直朝西边飞去。
周询月醒来时,一团行将熄灭的火堆率先映入眼帘,不远处是依旧沉睡的周济泉和周枋。
“施主醒了。”
周询月寻声看去,原来寺院中央,老和尚正将一些残肢摆在它应在的位置上,他的身后还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大约五十具尸体。至于晚上那位少女,则抱膝坐在一座土坟前怅然若失。
“他们都死了吗?”
周询月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他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害怕。
“来的时候,有六十六个,算上本寺的僧人,总共七十三人,只逃了十个出去。”
和尚的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悲伤,但却十分厚重。
害怕过后,周询月心里又有些神伤,他想起了廉留芷满脸泪水的样子,知道一个人死去,不只是失去了享受生活的权利,也给身边人带来巨大的伤害。
“大师准备怎么处理这些遇难者的尸体?”
死者为大,周询月想为这些去世的人做些事情。
慈铭摇了摇头,如果能做决定,以他已经恢复的修为,早就已经处理妥当。
“这个,要看令祖的意思了。”
“啊?”略一思索,周询月就明白了和尚的想法。人是他爷爷领来的,理该让领头的去决定如何处置。
是啊,又是一次全军覆没!周询月回头看了看仍在昏睡中的祖父,六十多岁的人了,又要承担起他无法担负的责任。处理尸体的决断并不难下,难的是要背负起六十多个家庭的责难、埋怨,这个老人还能承受得起吗?
“大师,可否替这些亡者诵经超度?”他顿了顿“天气阴冷,尸体倒不至于很快腐烂,我这就下山去通知亡者家属,由他们来做决断吧。”
“他这是要自己承担死者亲属的责难了”慈铭心里暗暗赞了周询月一下。
“施主先不忙走,自在真人有话托我传达。”
周询月这时候正忧心怎么去跟六十多户家庭解释,对自在真人的嘱咐也就少了几分激动,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请讲”。
慈铭先是将昨晚发生的事情粗略讲了一遍,然后酝酿了一会儿,试探性的问向周询月,“施主愿意修道吗?”
周询月迟疑了一会儿,“想”。
“那么,去峨眉山吧。峨眉山凝碧崖太元洞!”
“嗯?”
慈铭解释说,“太元洞里,住着一位当今一等一的神仙人物,自在真人爱你资质根骨,有意为你引荐。”
周询月心里生起一丝感激之意,“这位神仙叫什么?”
慈铭笑道,“峨眉派掌教真人——长眉”。
“峨眉派很厉害吗?”
慈铭极少在世外走动,对于几大门派了解不深,但却听说过长眉真人的名头。
“峨眉派的跟脚我不大清楚,只知道现任教主长眉真人功参造化,隐隐有千年来第一人的声名。”
周询月谢过和尚,又想起自己的祖父、父亲,还有一旁仍旧失神的廉留芷。
慈铭看出了他的想法,又将司勉对周氏父子的安排说了出来,说到廉留芷时,却有意省略掉了武当派的事情,只是告诉她可以去黄山找一位天狐去修行。
廉留芷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交织,看起来楚楚可怜,对这两个人的谈话毫不理会。
“廉施主”慈铭对这位少女十分钦佩,心里还掺杂了不少的关怀,“这面金牌该是你的。”
廉留芷并不去接金牌,连瞥也不瞥一眼。
“不要!”
“好的”慈铭并没有坚持,“佛祖保佑,又可以重塑世尊金身了,多谢廉施主慷慨解囊。”
他这一激,廉留芷瞪起一双深眸,鼻子一酸,眼泪又滴嗒嗒的落下几滴。
慈铭莞尔,将金牌放在少女身旁,“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努力活着。”
廉留芷没有说话,但眼泪已经有了停止的迹象。
临近下山时,周询月终于鼓起勇气对着少女说道:“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周家找我。”
廉留芷扭头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周询月没有去叫醒父亲和祖父,仍旧把那根生铁棒子抗在肩上,一步步走下山去。一路上不多不少,正好发现十具尸体,都是全无血色,流血殆尽而死。
“原来那十个人也没能活下来”,周询月将十具尸体抬到一起,找了些树枝将它们掩藏,心情沉重得来到山脚,牵过赶月,用手轻拍追风的身体,安抚它继续留守。追风像昨夜一样安分听话,轻声打个响鼻,送别同伴和主人。
白天的山路好走了许多,不到一个时辰,周询月就回到了家。岑夫人自辰时起就在周府门口候着,等到巳时三刻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些不安,忽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处传来,一抬头,却只发现儿子一人一马回归。
周询月一路上都在思索应该怎么向遇难者家属开口,于是把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给了母亲。岑夫人不无忧伤得叹了口气,指点儿子先去官府报告,毕竟那六十多人来自广信府各地,只有官府知道他们家在哪里,有无亲眷。
岑夫人说到这儿,周询月已经知道怎么去做了,于是辞别母亲又往广信府衙骑去。等到儿子刚走,岑夫人就张罗着身旁丫鬟去邻里募集板车,以备不时之需。
周询月离着官府越来越近,心情也愈发忐忑。几个衙役认得这位老宣武将军的孙子,好意上前替他牵住了马,问起周询月的来意。
周询月踟蹰一小会儿,隐瞒了妖道、怪物的事儿,只说昨日上山的六十多人都遭了十多只猛虎的袭击,几乎全部身死。
衙役惊的背后直冒冷汗,也不敢耽搁,急忙向知县禀报。陈知县从没想过,短短三日内,前前后后竟有一百多人命丧在自己辖区,但事情已经没法压下,只能尽力补救,于是一面差人去分别通知死难者亲眷,一面从府库里拿出五百多两银子,准备分发给各家各户作为安置费用。
从午时到酉时,遇害者的亲眷三三两两地从各村庄集镇赶来,大约二百人的队伍把府衙门前的广场站的满满的。哭喊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让周询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虽然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份责任,但却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陈知县得了手下的耳语,知道家属们基本都聚集齐了,于是让人点亮火把,自己站在七层台阶上,饱含感情地将六十四个死难者描述成旷世英豪一般的人物,又好像身临其境一样地讲述了这些人死前的英勇战斗,最后还不忘加上几句自己如何体恤英雄、爱护百姓,会让死难者全部入土为安。
他这话说完,摆手示意手下将银子全部拿出,另设一张供案、一位文书,开始向每户发起体恤金来。其实场内二百多人,有不少都不怎么相信猛虎伤人,但畏惧官府,纷纷不敢闹事。
本来一切进展的还算顺利,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忽然冲到知县面前,手指着周询月叫嚷着,“周家老爷亲自带队,怎么就他活着回来了?难道周老爷不该解释清楚吗?”
周询月刚想开口,一只手掌已经按在他的肩头。
“我来吧!”
周济泉一眼慈爱得看着自己的孙子,让周询月更觉得难受。他才想去争,却看见周枋轻轻摇头,连一旁的廉留芷也点头附和周枋。
周询月退开两步,和父亲站成一排,目送着祖父一步步走向人群。
“爹,爷爷好像释然了。”
周枋由衷地笑了笑,“是啊,他终于放下了。”
廉留芷大概明白这父子俩的意思,但却没有多少兴致去为老人高兴,只是失神得摩挲着包裹中的骨灰罐。
陈知县见正主儿赶来,知道这位老将军在京城,尤其是兵部还有不少熟人,于是急忙见礼。其实,周询月的那些说词他也不信,只是不想为这个去招惹兵部故旧。
自从昨夜明悟了自己的道心,引动天瀑剑残存灵力斩出那一剑后,周济泉就彻底放下了曾经的心结。人生短暂,抗拒和抗争固然是好的,但接受和从容也很重要。
他向知县颔首致意,伸手大喊一声,示意骚动的人群静下来听他讲话,两个公差也机灵得敲响铜锣警示众人肃静。
周济泉屏息凝神,仍旧决定隐瞒邪魔歪道的事情,以免造成人心恐慌。他照着刚才陈知县的描述,将整场惨案有删有增的重新叙述了一遍。只是又加入了一些毒物在内。
“老朽无能为力,实在愧对各位壮士的信任。就像十六年前的那场悲剧一样……”他说着说着,又引到了遁灵空造成的惨剧,总觉得欠那些人一个解释,“我和他们一起战斗,却没能带他们回来。我听到了他们痛苦的哀嚎,也听到了他们对家人的呢喃不舍,当然也有一些对敌人的咒骂。”
周济泉把积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都说了出来,广场上的人群也逐渐开始安静。广信府民风淳朴,大家虽然不可能就这样释怀,但也清楚罪责不在这个老人身上。
陈知县倒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眼看民情共振,急忙出场安排大家去往安然寺替死难者收尸。
落叶归根,当地并不兴火葬,这也是周询月没敢擅自决定火葬死者的原因。
岑夫人来的恰到好处,在她单薄的身影后,是四十多辆接踵而至的双轮板车。
时间来到戌时,下过一场大雪的山路有些难走,几百人的长队里混杂着几十辆板车。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响盖过了时而传出的缀泣,却掩盖不了无尽的悲凉。火炬在黑夜里指引着人群前进的方向,也引领着亡者踏上归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