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一行人便又匆匆启程。
椒图两人没有搭帐子,是以也没有人来叫他们,等到马车走了一段路程,虞棠才被颠簸醒来。见椒图仍旧抱着那一册《黄河内经》读着,却也没有在出声。
一路上尚且还算是风平浪静,椒图居安思危,也没有再下去走动。
至于易观瑕,倒更像是从来没有把她当回事,连通传都没有。
椒图乐得清净,眼见越到了洋州,心思越发活络起来。
夜下,一众人在洋州城外扎营,决定一早进入洋州,体察民情,顺带购置一些粮草,以到闵州为用。
蒋瑜道:“闵州水患严重,洋州米价也涨得厉害,调粮恐怕困难。”
先前入城的探子已经打听来报,说是米价已经涨到了三两一斤,实在是天价之米。
裴仪沉吟着:“若是从京中调粮,送入闵州,层层关卡下来,恐怕所剩无几。此时在洋州采办,虽然价高,却不会贪墨。”
但他们带着的银两,统共不过一千两,除却治水之需,能拿出来用的不过三百两。
萧振与裴仪都是从军之人,从来没有算过账务,但也知道三百两白银,用处实在堪危。
清风夜话,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远处静坐的易观瑕。
连带着一旁闷头用膳的椒图,也堪堪抬起头,望着身侧的先生。
易观瑕只是微微抬头,看向身侧的椒图,淡然道:“你说。”
椒图正要含糊其辞,对上易观瑕眼眉的那一瞬间,恰逢天光垂落,染他双眸清寒一片。
椒图脖颈无端一凉,只能讪讪道:“洋州地接运河,通夏朝,接南诏,往来商贾无数,实在是富庶之地。纵使连年水患,却也不至于有这样高的米价。只怕是有人借此暗中谋利。而京中常年赈灾,下发的银钱无数,到了闵州却总捉襟见肘。如今,依照学生拙见,不妨借力打力,釜底抽薪,将洋州那些尸位素餐的官户们,一并收拾了。”
“……”
四下一阵沉寂。
萧振微微抿唇,裴仪却有些不赞同。
“闵州水患迫在眉睫,若是在此处耽搁,恐怕不是良机。”
椒图侧目望了易观瑕一眼,见他还是静坐无言,只是目光仍旧淡淡落在她的身上,示意她但说无妨。
椒图也没有再藏着掖着。
裴仪是良善之辈,萧振如今也是忠勇之人,并不需要多加收敛。
若能使天下免于水火,她自然愿尽一份薄力。
更何况,若没有实力,便没有权力。
椒图取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描了江州的版图。
“此是长江,若要治水,必要从闵州开始。我以为,闵州必然不可再留,闵州人士自然要迁往江南其他州府。而洋州最富,若是不先治理洋州官官相护的局面,恐怕闵州百姓到了洋州,也无能有安身之处。此番,治水如治州,州不得治,百姓难安。”
那树枝划过洋州地界,她略沉思:“更何况,若是闵州难民前来洋州,必然会受到洋州官府的反对。如今洋州必然是要彻查一番,只是彻查此事,却也耽搁洪涝。为今之计,便是兵分两路,一队前往闵州治水疏散灾民,三百两的食粮,倒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但——”
她扭过头,看向易观瑕。
“但,此行人数寥寥,分不出来两路,此举,恐怕不妥。”
易观瑕淡淡拢了拢衣袖,抬眼时,眉眼带了些许似是而非的笑。
椒图垂下眼睑,心里却无端涌起了莫名的微妙,总觉着易观瑕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目的,却又心甘情愿地陪着她演戏。
她攥紧拳头,静静等着易观瑕的后话。
萧振却先一步说:“谁说没有人?九殿下身份尊贵,若是前去洋州治理此事,自然是名正言顺。”
裴仪拧着眉:“可九殿下年岁这样小,先前还是藏在深宫,恐怕不能服众。”
蒋瑜也觉着萧振是在说笑,毕竟九殿下虽是聪慧机警,但交托这样的重任,简直是儿戏。
三人神色各异,椒图却静静坐在篝火旁,没有什么波澜。她察觉易观瑕一直在看她,在审视着她,而她只是垂着眼,似乎无论去与往,都与她并无关系。
龙生九子,第九子,为椒图。
常刻于门首之上,最厌恶别人闯入其巢穴。
这样一只紧闭心门的小兽,如此山高水远,前来江南一带,到底图谋为何呢?
良久,易观瑕动了动指尖,才道:“可。”
椒图蓦地松了一口气。
若不彻查洋州一事,恐怕不好查出虞邵秋失踪的始作俑者,只是未曾想到,易观瑕竟这样顺利的就将此事交给了她。
倒也便宜了他,前世她治了那样久的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江南了。
更何况,她说的话,完完全全是照着易观瑕心意的一番言论。
易观瑕早就疑心她居心叵测,必然会看出来她的图谋,想要以此来试探她又有什么把戏。
所谓借力打力,便是借易观瑕的力,打背后推波助澜的那人。
她赌易观瑕不会拒绝。
比起治水,与她相伴最长的,是易先生。
裴仪面上骇然:“先生,殿下虽然聪慧,但洋州处处险峻,更有官商匪三路勾结,殿下如此年幼,贸然前去洋州,只怕——”
易观瑕道:“你与萧振,还有蒋公子一同前往洋州,辅佐九殿下,理清米价与官商贪墨一事。我去闵州,遣调难民。只给你们一月的时间,随后我遣左岱前往洋州交接,你们赶往闵州,共商治水一事。”
此行全听易观瑕的吩咐,他既然这样说了,裴仪也只能噤声不再言。
只是这话语之中,俨然是将所有人都调遣给了九殿下。
他不由得打量了椒图,这才确确实实地相信,恐怕椒图当真是易观瑕的内门弟子。
这样想来,倒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想到这里,他情不禁问了一句,面上染了羞赧:“那虞家姑娘……”
易观瑕抬了抬眼,望椒图看过去:“虞姑娘与九殿下私交甚笃,自然要一并去的。”
不知为何,椒图竟从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出来。
她只当自己过于敏感,便低声笑笑:“还是先生贴心。”
原本十分平常的一句话,竟有她口中说出来,无端多了些许说不出来的亲昵。
易观瑕偏头看向她。
椒图正低垂着脑袋,简朴的一身宫装,并不爱戴钗环,是素净的一枚木簪,看上去有好些年头了。抛却那一双盈盈的眼睛,她周身竟清苦地不像是寻常女儿家,反倒多了冷清,干练,甚至还隐隐有些锐利之感。
他默了默,到底移开眼,起身道:“先休息吧,明日分两路离开。”
椒图这才起身,易观瑕却已经走了很远,逐渐在黑暗里隐去了身形。
她攥紧拳头,心口无端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这一别,恐怕此生,也不必再相见了。
处理完这些琐碎,她便要走她自己的路。
……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在春阳关分别,杨柳已经长成,仍旧依依。原本柔情万种的江南,少去了昔日的风流,来来往往皆是衣冠破旧的难民,易观瑕便在这条路上,前往闵州。
目送了好长一会儿,椒图才收回目光。
易观瑕留下萧振和裴仪听从她的命令,不过是害怕她人微言轻。
论起血脉尊贵,她自然是第一等。
但若论身份家世,恐怕也只是形如草芥。
可萧振与裴仪不同,一个是冠世候世子,一个是勇毅侯府的世子,再不济,还有一个虞丞相的嫡女。三人为她所用,简直是如虎添翼。
怕就怕在,这三人不听她的指挥。
萧振策马行来,见她倚在马车旁沉思,不免笑道:“还未进的洋州城,殿下倒先苦恼起来了。去时先生吩咐了我与裴仪,若有什么脏活累活,只管教我们去做。”
椒图笑了笑,眉眼在日头下,明媚如春光,灼灼迷人眼。
“脏活累活倒没有,只是有一桩小事,不知世子可否代劳?”
萧振心口微怔,一时说不出来胸怀之中涌出来的心绪是为何意,他在马背上躬下了腰,俯身侧耳去:“殿下请说。”
椒图贴在他的耳侧,小声说了几句。
女儿家灼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畔,萧振听来听去,竟只觉着耳根发红,烫得有些不知所措。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煎熬,恍若小猫在他心上挠着,泛着隐秘的痒。
椒图见他失神,不由暗自恼了起来。
果然不听话。
她道:“我的意思,世子可明白?”
萧振这才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口的悸动,微微点了点头。
“此事,我交由裴仪去做,殿下尽管放心。”
椒图这才放心,裴仪为人远比萧振圆滑,放他前去洋州探路,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眼见易观瑕的身影渐渐消失,她才笑笑,跃上了马车。
“既然如此,就仰仗世子殿下了。”
她落下了轿帘,隔绝了萧振所有的视线。
晴空万里无云,春阳关芳草霏霏,不是边关大漠的朔风,可他的心却若风中旌旗一般,缭乱如火,寻不到由头。
絮果也落下了轿帘,同易观瑕道:“她们走了。”
易观瑕淡淡点了点头。
絮果抿着唇:“先生将所有人给了九殿下,可京中那些人早就对先生颇有微词,此来闵州,恐怕凶多吉少。您不该让兰因——”
后面的话他咽在喉咙里,忙低头。
“弟子冒犯。”
易观瑕只笑笑:“乱世之中,我亦是棋子。絮果,无人可以独善其身。”
絮果没敢再说话,他有时候看不懂易观瑕。
可易观瑕不需要他懂与不懂。
是他冒犯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