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照话音刚落,身后便有无数侍卫,蜂拥而来,悉数将姬安挤开在一步之外。
除了易观瑕,在场的人无不跟着冯照,恭恭敬敬地对着椒图手中那块环纹玉环行礼。
姬安脸色白了又白,再看向冯照,整个人几乎是摇摇欲坠。
冯照是他父皇的心腹,方才那一番话被他听见,传到父皇嘴里,恐怕——
他面露惶恐,眼前一黑,竟然直接吓晕了过去。
若在平时,椒图肯定要笑话他,但现在她自身难保,实在笑不出来。
她甚至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易观瑕的眼睛。
连见多识广的姬安,都认不出来先帝旧物,又遑论是她这一位身在冷宫的公主。如今来看,易观瑕必然是对她起了疑心,可她却分辩不了一句。
冯照道:“还不快把八殿下和世子殿下带下去寻太医!”
几个侍卫纷纷应是,他才转头对蒋瑜道:“不知道壮士来历,又是因何持这块玉环?”
蒋瑜收敛了杀气,面上却板正一片,只道:“我要面圣。”
冯照做了个指引的手势。
一行人往王帐走去,椒图低着头,只很自己每次思虑万分周全,最终总是漏洞百出。
前世的所有一切,到了如今,却是怎么盘算都不对。早知道蒋瑜会突然窜出来,她肯定先一步离开,不会与姬安发生争执,也就不会这样兴师动众,更不会被易观瑕撞见。
可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她步子越来越慢,不太想与一行人同行。
此时营帐必然守卫森严,趁乱逃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正盘算着,却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茫然抬头,就看见易观瑕堵住了她的路,正沉沉地望着她,目光很是幽深。
她讨好地笑了笑,试探性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先生,我——”
易观瑕拂去她的手,退了一步:“我可没有你这样厉害的学生。”
“……”
这是生气了?
她小心窥着易观瑕的脸色,步子越走越慢,可易观瑕却没有快她很多,只是不远不近地同她保持着距离,显然是等着她来解释。
她快步走上去,可怜兮兮地继续拽着他的衣袖:“先生这是生我的气了?分明是那姬安带人来欺辱我,要我做姜世子的世子妃。谁不知道那姜世子已经有了十二房夫人,他摆明是欺辱我无依无靠。”
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抽噎着:“四姐姐将我推到在地,明娘娘害我旧伤复发,八哥哥又企图羞辱我。先生不帮我就算了,反而也来责怪我。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就死在八哥哥的剑下。”
她声音又软又柔,原应该是矫揉造作,可经由她说出来,却总有一些委屈可怜之态。
昆山玉墟从未有过女子,徐瑛是第一个。只在少时,易观瑕见过徐瑛几次,后来便再也没有与女儿家言谈过。
如今下山,与诸位学子妃嫔更是敬而远之,未曾有过交集。
只有椒图,既敬他,又畏他,却也敢骗他,亲近他。
他垂下眼,望着椒图肩上溢出的血,心里总有几分不快活。
好像是他精心养的玉石,教旁人给摔了裂纹。
他停住步伐,定定望着椒图脸上挂着的泪,才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来寻我。我既说过要护住你,便不会食言。难道这天下,还有人敢当着我的面,伤你不成?”
山月一轮,清风万里,吹开了椒图眉间的碎发。那一番话,恍若寺庙晨钟,渺远得一声,在她心底也激起了同样的涟漪。
她拽住他的手一松,面上竟有几分苍白,反而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
易观瑕皱起了眉。
他问:“怎么了?”
椒图颤声道:“只是,肩膀疼。”
她从未想过,易观瑕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更从未想过,会在这一世她避之不及之时。
分明她已然决定少招惹,却还是与易观瑕生了联系。
人一旦有了羁绊,心就会被束缚住。
她不想再让易观瑕成为她的靠山,也不想参与这宫闱,她只想远走高飞,只想要就此离开。
易观瑕默了默,见她脑袋低垂着,确实是忍痛的模样。
他的心也软了,从袖中掏出来一个瓷瓶,递给了她。
“痛时吃一粒,兰因,你送九殿下去休息。”
兰因一顿,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识趣地立在了椒图身后。
可椒图却知道,兰因是奉师命跟随易观瑕,从不离身,此时却被吩咐看护她……她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又只剩下了苦涩。
她没有答应,只是吞下了一粒药,才道:“我不想给先生添麻烦,回头父皇问起我,我总要在的。”
易观瑕眸光微深,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决。
他静静地看了椒图一会儿,才道:“你认识他。”
椒图心中一咯噔,脊背一寒,浑身汗毛乍起。
她略微抬头,只一眼,又慌忙低下了脑袋。
他的眼睛,平静又幽深,如同长者看着顽劣孩童的把戏,一眼就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却发现这种害怕,是本就存在骨肉之中,成了她的本性。
这段时间的和平相处,让她都忘了,即便是如今的易观瑕,也是四方之谋士,天下座上宾,其城府手段之深,远不是她所能及。
可她面上神色不改,嘴硬着:“先生说笑了,我不认识谁。我只是不想要先生为难罢了。”
易观瑕道:“可我没说是谁,你怎么我在说笑。”
“……”
椒图表情一僵。
易观瑕却已经迈步,兰因又绕到了他的身后。
见他落后了三步,易观瑕才道:“既然忧虑他,还不跟上来?”
椒图松了一口气,到底迈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乃至到了营地钱,她也没想明白,易观瑕是怎么看出来,她与蒋瑜相识的。
其实很简单。
依照椒图不想招惹麻烦的性子,断然不会这样贸然进入王帐。
不过今夜椒图行事古怪,不像往日那般谨小慎微,显然是不想继续装模作样了。
但这与她不想招惹麻烦并不冲突,毕竟椒图是个极其冷血之人,虽有几分善念,但却架不住其凶狠的本性。
可方才在那山坳之中,椒图原本可以趁乱逃离,却选择了站在那壮汉的身侧,替他出言教训姬安。
唯一一个可能,便是,她认识他。
王帐里歌舞已经停了,众人都神色严肃,死死盯着堂中的蒋瑜。
冯照上前同姬笃耳语了几句,只见姬笃面色越来越凝重,最终只将目光落在了定国公的身上,看了好大一会儿,却没有发作。
他扭头,先问蒋瑜:“堂下何人?为何前来见朕?”
蒋瑜撩袍一跪:“草民乃闵州江湖人士蒋瑜,与江南总督左岱左大人交好。如今赶来京城,只是求陛下,派人前去闵州,治水救人平天灾!”
听到这里,便是晋朝的国事,卓惜自知不便再听,起身告退。
姬笃眉头微皱:“闵州不是已经派了虞邵秋么?他人何在?”
蒋瑜攥紧了拳头,沉痛道:“小虞大人身先士卒,救治洪灾。不过搭建河堤之时,洪水迅猛,小虞大人不幸落入洪涝,现下是——死生不明。”
“……”
虞巍猛地站了起来。
在座诸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虞家的独子!
这样跌入江流之中,怎么可能生还!
椒图也是身形一颤,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她忽而觉着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她的命运,好像自她回来的一瞬,所有的东西都发生了变化。
虞邵秋!
他怎么会这么早就死了!
如今朝堂安稳,虽有水患,但只要五年之久,依照她留在饮风居那些治水的手稿,必然能够海晏河清。
届时,他功成而归,不用再为她战死沙场,可以堂堂正正做一个好官。
可为何,为何在这样年轻的时候——
虞巍身形摇晃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已经哽咽:“此话当真?我,我儿他——”
蒋瑜重重点头:“左大人已经派了诸多人去找,然水患凶猛,派去的人多半有去无回。如今左大人在闵州,却也无计可施。我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只为求陛下,请人前去治水!”
萧振站了起来:“臣愿自请前往,望陛下允准。”
他身侧的裴仪随即起来:“裴仪也愿前往。”
坐在最前面的姬昭,也起身:“儿臣自请前往闵州,望父皇成全。”
姬笃皱了皱眉,正欲出声,却听到了一道声音。
易观瑕道:“诸位郎君都是英雄少年,只是治水一事并非儿戏。萧小将军与裴殿下长在西北,虽有万钧之力却难镇洪浪之灾。此事,还是交给臣前去吧。”
姬笃忙道:“先生,万万不可!”
笑话,二十个萧振,也比不过一个易观瑕。
若是易观瑕有什么好歹,晋国连最后的倚仗都没有了。
易观瑕摇了摇头:“天下难安,百姓水火,某岂能高居京城,静观其变。如今春夏之交,洪水若无能治理,只怕明年颗粒无收。江南富庶之地都已如此,西北边陲之处,岂不是人皆白骨?”
姬笃哑口无言。
洪水不治,晋朝难安。
他默认了易观瑕的请往。
萧振道:“江南洪灾,必然是百姓离乱,暴民四起。臣愿前往,护送易先生前往闵州。”
易观瑕这次倒没有推拒,毕竟治水需要人,平乱亦然需要。他不便操持兵戈,此事交由萧振确实合情合理。
话音刚落,殿堂之中,又冲出来一个人影。
虞棠那张娇艳倾城的容颜,已经挂满了眼泪:“陛下,臣女也愿前往闵州,寻我哥哥的下落!”
姬笃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准了。”
裴仪见此,也迈步:“江南有十四州,受难的又何止闵州。臣愿与先生一同,只愿为天下出一份力。”
蒋瑜见这几人都年轻,面上却都果敢异常,实在称得上是少年英雄。方才那些不屑和寒心,倒也消散了不少,他叩首谢恩,却又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寒之音。
椒图立在殿中,轻轻地道:“诸位都是好心,然而闵州洪涝并非儿戏。自告奋勇之人无不是如飞蛾扑火。无论是运送粮草,金银,还是筑堤所用的材物都需要清点清楚。闵州在长江最大的支流上,其灾情险要,实属天灾。如今治水,不过是担雪填井,劳民伤财。”
蒋瑜目光一亮。
上面的三皇子姬业却道:“这是朝事,你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女儿家,在这——”
话还没说完,他只觉着凉凉的一瞥落在他身上,让他登时噤了声。
易观瑕收回目光,转而开口:“继续说。”
他既然开口,饶是姬笃,也没有打断她,只能不耐烦地皱眉。
椒图沉下心,她本不欲牵扯,只是——
只是闵州这一年的水灾,死了实在太多人。
后来洪水褪去,大地干旱,她前往闵州,遍地是白骨。
自那以后,她便发誓,定要治好这水,平了这浪。让着生生之河,造福百姓,再也不要天下无粮,百姓易子而食,妇孺成了最低廉的货品。
即便,即便是露了马脚。
她缓了一口气,语调森寒。
“儿臣认为,不如弃了闵州,上保南州,下保洋州。从中开凿挖渠,分分而治。四条沟渠并闵州支流,分去洪涝,确保江南十三州今年的秋收,以稳定——”她顿了顿,压下了那些不该说的话:“以保证今年的税收,如此才不至于处处颗粒无收。”
姜侍郎拍案而起:“黄口小儿,实在无知。你可知!闵州到底有多少人!若是弃了,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椒图抬眼,原本可怜的眼睛,却是那样的锋利冷厉。
周身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令人望之生怯。
萧振与裴仪对视一眼,无不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那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十四岁女儿家能有的威仪,恍若是杀过人的将军,亦或者是——是——萧振瞳孔一缩,骤然往姬笃的方向望去。
那,那竟然有一种,九五之尊的威仪!
椒图上前一步:“姜大人知道闵州有多少人,那敢问,姜大人可知道,这些年来,闵州洪灾又死了多少人?可知米粮价贵,闵州城又饿死多少人?又可知,暴民四起,死于刀剑暴尸于野的人,又有多少?”
一字一句,重重落在这篝火燃起的夜。
众人不免背后发寒,再看向椒图,眼中不免都有些敬畏。
姜侍郎喉头一哽,却是一句都答不上来。
他嘴硬着:“你,你不过小女儿家,自小养在深宫,纵使知道这些,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效仿前人罢了!不过说说而已,纵使是越阳殿下那般年岁,也可以信手捏来!”
越阳:“我不会。”
“……”
“……”
椒图冷笑一声:“我虽是养在深宫,但我母亲是昆山玉墟内门弟子,自幼长在昆山,饱读天下诗书,以此教了我五年。如今我又入饮风居读书,先生乃昆山玉墟大弟子,未来的大先生。姜大人质疑我,岂不是等同于说昆山玉墟的弟子们,都是纸上谈兵?”
这一番话,字字珠玑,句句精妙,实在是舌灿莲花,说得姜侍郎哑口无言。
便是易观瑕身后的兰因絮果,也各自对视了一眼,压下了心中的惊叹。
易观瑕长身玉立,他缓缓收回落在椒图身上的目光,唇边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地笑。
“弟子口舌厉害,诸位担待。”
“……”
他说的是弟子,不是学生。
易观瑕的学生千千万,弟子却是寥寥无二,至今也不过——也不过这椒图一人!
可这椒图是女子。
难不成,日后也要上昆山玉墟?
众人心里惊骇,却谁也不敢再挑椒图的刺。
难不成那惜殿下,正是因为提早知道了椒图是易观瑕的弟子,才意欲求娶?
如此一来,便就说得过去了!
姬笃变了脸色,若当真如此,和亲之事恐不能这么简单。
景阳心中大骇,那卓惜将要还朝,椒图若是昆山玉墟的弟子,只怕不会被送去和亲。虞棠兄长失踪,纵使姬笃有意送虞棠前往和亲,却也不好再提。
最终,只能在她与棠华之中挑选。
她家世虽好,却也知道树大招风的嫌疑,如今她嫁给谁,都会是哥哥的助力。
只有远去和亲,才能消减她哥哥的枝叶。
易观瑕不过是一句话,满座高朋脸色都变了。
他道:“此番南下,臣请陛下,让九殿下与臣同往。”
姬笃也不能说不愿意,他心中纷乱如麻,只能疲倦地挥了挥手:“暂且这般,此事全权交给大国师。闵州灾情耽搁不得,明日你们便出发。至于赈灾粮与银钱,交由丞相处理。此事,年底之前,朕必要一个满意的答复。若再有纰漏,你们全滚去治水!”
“……”
众人起身行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