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燃起的露天王帐，并不如宫殿那样富丽堂皇。易观瑕携着一身明明灭灭的天光，徐徐而来。

仍旧是一身肃穆持重的紫衣，墨发玉冠，露出一张清雅眉目。远远望去，竟是一种教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恍若走出饮风居，他便不再是易先生，而是远近闻名的大国师。

是这晋朝上下，最尊贵的人。

众人俯身行礼，连带着虞巍也微微欠身。

易观瑕还了他的礼，坐在了他的上首，甫一抬头，就对上了椒图的眉眼。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眉头稍稍皱了起来，只是在暗淡的天光里，并不显眼。

方才的闹剧早已被众人抛之脑后，鼓乐声动，宴席已经开场。

有人早已按捺不住，有心想要试探椒图的深浅，加之宫中近些时日传得云里雾里，众人也都各自好奇着此人的来历。

那姜侍郎笑着起身：“臣早就听闻九公主常年养病，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呀。臣，先敬殿下一杯。”

姬笃眉头皱了皱。

这样隆重的场合，本也没有指望那椒图会出头，到时候惹了笑话丢的还是晋宫的人。

他心下不喜，抬眼往椒图望去，正要出声免了，却见椒图已经不卑不亢地起身，端起一杯薄酒，恭恭敬敬地回了礼。

若看规矩与言行，比之景阳也差不了多少。

他眉头一皱，狐疑地望向易观瑕。

难不成，在饮风居短短半年，便能将一个山鸡养成凤凰？

他止住了话头，笑了一声：“先前小九身子抱恙，如今才出来走动，只是江南水患厉害，朕不欲穷奢极欲，才省了繁文缛节的礼宴。”

椒图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只乖乖巧巧地坐了下来。

易观瑕眉头皱得更深。

他指尖摩挲着杯盏，垂下了眼。

明皇贵妃打着圆场，众人自然也知道这椒图不受重视，都失了攀谈的心思。

更何况，先前九殿下也得罪了皇贵妃娘娘，如今再讨好，也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椒图也乐得清净，她默不作声地饮了一会儿酒，没有再坐下去的想法。

肩膀上的伤已经裂开，这会儿是生生的疼。

好在宴会已经开始了大半，并没有人在意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

冲棠华示意了一番，她偷偷地溜了出去，准备就地埋点首饰，日后逃出宫闱，也好前来搜寻。

棠华心下忧虑，不太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出去，又指派了两个随从。

椒图一一拒绝了，若有人想要害她，这几个随从聊胜于无，反而会更加惹眼，不方便她办事。

她轻声道：“五姐，这里发闷，我不爱待，先出去喘口气就回来，不碍事的。”

更何况，会阳山的地形她早就熟稔于心，若不是害怕风波太大，这会儿悄悄溜走也不在话下。

毕竟她若是失踪，姬笃碍于面子必然会大肆搜寻，反倒不好抽身，更离不开皇城。即便是逃亡天涯海角，也寻不到真正的自由。

犯不着。

棠华见她主意大，没有再勉强，嘱咐她早去早回，莫要迷路了。

椒图点点头，这才借着歌舞升腾时候，瞧瞧溜了出去。

身后的姬安，早已料到她会偷偷离开，也没多想，当即就与对坐的姜允使了个眼色，两人齐齐地溜了出去。

椒图一迈入夜色里，就听见了后面的动静。

姬安那个蠢人，文不成武不就，走路蹑手蹑脚收不住动静，反倒像个初出茅庐的贼。

旁边则跟着江安王世子的姜允，算来也与姜家有几分亲眷。

如今朝中，江安王与定国公两人，成了姜若最大的靠山，轻易还动弹不得。

她不屑理这些人，可刚往前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轻声细语。

“表兄，此时天时地利人和，我妹妹生得又颇和你意。只消你们生米煮成熟饭，还愁定不下来这一桩亲事吗？”

椒图眉头一皱，险些没有听清。

夜风幽凉，便是不用回头，椒图也能想到姜允那满脸促狭。

前世这二人乘夜私闯她的宫闱，偷看她洗澡，也意欲玷污她的名声，毁了她与萧振的关系。

那时候，椒图一脚踢断了他的命根子，姜允生怕自己断子绝孙的名声传出去，因而也不敢造谣她的名誉。

却未曾想，今时今日，这两个放浪子，还意欲如此！

她攥紧腰间的精卫剑，心中动了杀意。

只是，此地不好。

虽然往来清幽，但她现下肩上负伤，年龄未长，想要一刻杀死两个少年，恐怕并不容易。稳妥起见，她稍稍绕了个弯，往僻静处去。

姬安与姜允显然以为自己没有露出马脚，巴不得她走得更远一些，彼此都没有出声。

椒图停在了一处山坳，此地是山中樵夫下山之路，寻常鲜少有人知道。但前世她南下治水，官道太慢，便与易观瑕翻山越岭，摸索出来这一条小路。

翻过这座山，再往前走三日，便可以到闵州。

此地人烟稀少，断然是下手的好时候。

届时她再悄悄绕回去，众人只会想到是山中的土匪或是亡命徒，断然不会想到她的身上。

更何况，这王帐戒备森严，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么一个防卫死角呢？

杀了姬安，贵妃丧子之痛，便不会注意到她，也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就算是姜若当真能查出来是她所为，那时候，她早已逃之夭夭。

恰逢十五，天上明光乍泄，也照出来藏在暗处的两个人影。

姬安所幸也不藏着掖着，只笑容淫邪地走了出来：“九妹妹，你倒是挑了个好地方呀。听说你肩上受伤，来让哥哥好好看一看，让你的表兄，好好疼一疼。”

椒图强压下心头的恶心，略微抬眼。

她神情未变，只是轻轻地道：“皇兄，你当真想要看一看吗？”

娇柔可怜的一句，再瞧那水灵灵柔媚媚的眼睛，直教这两个醉在美人窝里的放浪子软了心肝，只想将她压在身下，好好地疼一疼。

椒图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她原以为，恶人在少年时候，总归还有些许良知。

可惜不然。

这里的两个人，一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一位是居于皇权之下的臣子。

一个毫无廉耻，一个目无尊卑。

这样的渣滓，即便是她信手杀了，也不过是替天行道。

她眸光渐冷。

姬安却诡异的脊背一凉，隐隐觉着有些危险。

姜允眉头微皱，望着后面阴森森地会阳山，陡然生了几分说不出来的畏惧。

就好像有一头虎视眈眈的恶兽，在盯着他。

月色忽而隐在云后，寂静的山夜里面，忽而传来了微妙的动静。

姬安见他心下迟疑，当即退了他一把：“还愣着做什么，姜允，难不成你怕了？”

姜允被他一激，狠狠解开了衣带，就要往椒图身上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姜允只看见眼前白光一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猛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椒图摁在剑上的手尚未来得及动弹，只闻一阵疾风，而后那姜允的身子，便如落石一般，从椒图眼前，飞到了姬安身后。

背后传来一声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放浪子！竟然欺辱女儿家！实在该死！”

熟悉的声音，让椒图微微一怔。

她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却见月光之下，有人布衣短打，长刀在侧，怒目圆睁，是二十三四的年岁，瞧着孔武有力。分明是典型的北境汉子，却说了一口地道的江南闵州话。

椒图忽而松了口气，颤颤往地上一跪，抽噎了起来。

“皇兄，呜呜呜，你若是想看，我我给看便是，只，只消你别让贵妃娘娘再打我，我，我害怕——”

正说着，她拽了拽蒋瑜的衣衫，委屈巴巴地抬头：“呜呜，我害怕……”

蒋瑜原本风尘仆仆来到京城，本欲抄近路进京前去虞府，却不料刚走下山，就听到了这样的腌臜事情。

再看这二人通身的气度，更不是寻常人家，待听清椒图口中的称呼之时，他彻底变了脸色。

早就听闻姜家树大根深，只手遮天，却不料堂堂皇子竟然会联合外人前来欺辱自己的血亲！

他一把将椒图拉到身后，快步往前走：“小公主，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椒图忽而一顿，攥紧了他的衣袖，不愿意走了。

前世萧振带兵，第一战交锋，便是蒋瑜。

两人在春风关死战三天三夜，蒋瑜最终被一剑射中要害，回朝休养。后来国破之际，虞邵秋战死沙场，满朝文武无人可用，他抱病披了战甲，挡在她的前面，没有喊她陛下，只是如很多年前这般，说了这同样的一句。

将军百战，难逃一死。

她无能为蒋瑜收拢尸骸，也便与这些追随她的将士们，葬身在那片王土之上。

姬安大吼一声：“你是什么人！竟然敢擅闯皇家狩猎场！我，我要让父皇诛你九族！”

这一声，唤回了椒图的思绪。

远处的侍卫，也因为方才姜允被踢飞的动静，纷纷赶了过来。

此地人少，姬安位高言重，信手一个罪名也能杀了蒋瑜。

眼见侍卫们围了上来，椒图先看见了蒋瑜腰间的玉环，那是江南总督随身的调遣令，是先帝亲赐，见此环者，可直见天子。

蒋瑜冷声道：“我奉江南总督之命前来觐见，莫说是狩猎场，纵使是皇宫，我也可以进的！”

姬安一听，却没有半分害怕的。

方才姜允被踢飞，再加之蒋瑜如此目中无人坏了他的好事，哪里还管江南总督，不过是他外祖的走狗罢了！

他挥了挥手：“一派胡言！此人伤了江安王世子，实乃刺客，还不杀了他，与江安王请罪！”

这样多的侍卫，饶是蒋瑜武功高强，也不是对手。

眼见侍卫步步紧逼，蒋瑜这二傻子，却只知道用蛮力，还如前世一样死倔。

椒图猛地拽下来他腰间的玉佩，狠声道：“我看谁敢！皇祖父亲赐双龙玉环，见此如见君。你们胆敢冒犯皇权，藐视天威么？”

侍卫们一时顿住。

姬安见他们被唬到，气急败坏地道：“什么双龙玉环！我都没听说过，定是他们伪造。你们还不速速了结了他！这九公主身世存疑，如今又私通外男，必然是有不轨之心。你们竟然还敢听她胡搅蛮缠！”

今日之事若是败露，他难逃罪责。

如此还不如把罪责都推卸到椒图身上，只消椒图死了，就死无对证。

总归她没有靠山，谁也不能为她申冤。

侍卫们见椒图颇有一番威仪，迟迟不敢上前。

姬安怒吼：“你们若是不杀了她，日后我便让我外爷，将你们全杀了！”

原本尚在犹豫的侍卫这才想起来，姬安的外祖父，是当朝定国公。

蒋瑜眉头微皱，实在没想到，这京城竟有这样大的笑话。

椒图紧攥着那枚玉环，也没想到这姬安竟然这样的胆大包天。

事到如今，恐怕她和蒋瑜都难逃一死。

倒是没想到，这一世，死得这样随意。

她笑了笑，攥紧了剑。

不过这样也好，与蒋瑜一同杀了这些人，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逃犯如何？能洒脱一日，便是一日。

云开月明，又是一阵清辉，照亮了茫茫大地。连绵万里的会阳山显于眼前，只是会阳山前，有人长身而立，胜其巍峨，过其清俊，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闹剧。

他身后的，是两位白衣童子，一左一右，垂首静候。

再旁边则是一位躬身立着的老太监，满脸愕然与不敢置信。

他惊呼一声。

“八殿下！还不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