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图心有戚戚地去了饮风居,这些时日她对上易观瑕都很乖,易观瑕也没有左右试探,两人勉强风轻云淡地过了小半月,实在不知道今日又是何原因。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着絮果到了正居,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卓惜白衣翩翩,正立在易观瑕身侧,瞧见她来了,那双黯然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先前卓惜也有命空青前来,意欲探望她的伤,但椒图心中乏累,也就没有理会他。加之卓惜也在暗中拱沈家的火,两人勉强算是各自心怀鬼胎,自然也就少了来往。
如今事情清闲下来,他前来饮风居,倒也合情合理。
毕竟这一世的卓惜,似乎当真对她一见钟情。
椒图想,前世所有人都说她容色清秀,顶多算个小家碧玉,实在论不上倾国倾城。这一世重来,倒是为自己找回了颇多自信。
眼高于顶的卓惜,都如此喜爱与她。
啧。
旁人都猜测卓惜可能有所图谋,重来一世,椒图却实打实的知道,卓惜这样尊贵的人,若不是心有所属,哪里还有什么旁得所求。
此时的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总归是想通了,也许是过些时日便要离开了,椒图心绪也豁达几分,没有再故作躲闪,只是轻轻行了一礼:“惜殿下安好。”
卓惜也与她还礼,心里吃惊又欣喜,自觉前朝那些麻烦惹得值得,如今椒图瞧见他,竟没有那样的畏惧了。
他道:“听闻九殿下身体不适,应当早些过来探望的。今日冒犯先生前来饮风居,也只是将要辞行,与殿下送一份别礼。”
这话一出,椒图心里有些古怪。
所谓别礼,那就是不必再相见了,如此来看,这卓惜并没有将她带回朝的打算。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挂了一层浅淡的笑:“多谢惜殿下。”
那张原本木讷可怜的小脸,因着这几日休养,圆润白净了许多。
此时掺杂了几分笑意,竟让人移不开眼睛。
空青上前,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她。
卓惜道:“春考在即,我没有什么好送的,只能送殿下一套笔墨。如今我要回夏朝处理一些琐事,待尘埃落定,再来晋朝,邀殿下同玩。”
椒图眉头皱了起来,后面的话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有些怀疑地看向易观瑕。
易观瑕全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道。
“殿下自然也要春考的。”
椒图小脸登时垮了下来:“可我,我还没有学会多少。”
“那今日便多学一些。”
椒图默了默,垂着头,不敢再说话。
卓惜笑了笑:“殿下近日也甚是劳累,又负伤在身,虽是春考在即,也总要休息的。如今御花园花开正好,不如我陪殿下走一走?”
椒图既不想读书,也不想与卓惜前去御花园,只想回去数银子睡觉。
可眼下对上易观瑕的眼眸,再看向卓惜眉宇之间的温柔,她咬咬牙,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
沈初对她下药,起因便是因为卓惜。
先前她又负伤,缘由还是因为卓惜。
如今再去逛御花园,那是嫌命不够长了。
她欠身行礼:“殿下赠我笔墨,我自然要好生用一用的,今日便与先生学读书,以备后日的春考。”
卓惜微微抿唇,不好当着易观瑕的面带她走,只能轻轻点头。
“那春考再与殿下相见。”
椒图笑笑,目送着他离开了饮风居,还未准备离开,背后就传来了声音。
“去哪?”
椒图神色痛苦,可怜巴巴地抬头:“先生,我伤口疼。”
易观瑕顿了顿,原想要絮果去唤太医,话还没出口,就瞧见了椒图眉眼里的狡黠。
装乖扮巧,倒是无师自通。
他略略坐下,淡道:“殿下伤势看来还未曾好全,春考恐怕一时半会去不了了。”
椒图忙点头:“先生果然体恤学生。”
易观瑕煮茶的动作一顿,他抬头,那清雅沉静的面目映在日光之下,无端生出来一些敬畏之感。
生怕靠近一步,害他沾染了俗世凡尘。可他却微微抬手,示意椒图过去。
椒图踟蹰迈步,瞧易观瑕这副神情,却也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刚立到茶桌跟前,那双大手就扣住了她的左肩,动作极其轻柔地拂过那轻薄的夏衫。
上面的伤已经长好,连药都没有再涂,算来也要到了拆线的时候。
椒图只觉着那指尖如火,思绪一下子翻涌起伏,竟勾出来些许不知名的绮念。
那日揽山居,易观瑕被覆住的双眼,红帛摇曳,银针光冷。
易观瑕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却借着情欲,看清那英俊好看的下颚线,以及紧抿的薄唇。
他清朗温柔的声音,浮在耳畔。
“殿下,是这里疼?”
心口跳了一寸,椒图避过他的指尖,往后退了一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让心弦静了下来,只是脸上涨红一片,语气也忸怩起来。
“不,不疼了,先生,咱们咱们还是读书吧。”
易观瑕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只缓缓起身:“那春考呢?”
椒图义正言辞:“那自然是要去的,先生授我诗书,可不能荒废了。”
负暄光影,饮风居凉风习习,她立在日光之下,冷清清一张小脸,却尽是讨好可怜之意。
不知道这张皮囊之下,到底藏了一颗什么样的七窍玲珑心。
他抬抬手:“今日继续读《黄河内经》。”
椒图拧着眉:“可是春考又不会考《黄河内经》,我文武都与旁人学得不一样,先生不是白让我去被人笑话么。”
易观瑕看破不说破,她若是能被旁人笑话,只怕是有意为之。
不过,如今他可不敢让旁人再笑话她了。
这姑娘,可是远比旁人心狠手辣得多。
说归这样说,椒图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认命地翻开了那一本已经被圈圈点点的古书。
虽都是说治水的工程,但纸上谈来终觉浅,许多时候都是易观瑕自己制出来河渠的样子,与椒图一起商量用计。
如此也比课程有趣许多,再加上前世椒图几乎年年都在治理水患,自然是颇有心得。
今日易观瑕做出来河渠水患之后,便让椒图自己操练布置,他则在一侧处理朝政要务。
沈家被连根拔出之后,易观瑕事情便多了许多,来饮风居的时日并不多。
约莫到了下半晌,也就到了易观瑕打坐养神的时候,椒图倒也没注意,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九曲黄河,陷入了沉思。
上宽下窄,势必要凿宽河道,然此举耗费民生不谈,更让百姓无田可种。
若是能动用陆载的水车,分渠以治,恐怕能解决这一困惑。
想了想,椒图起身,到了外间的那一处长桌。
平素所有的木头条子还有一些零件,都放在上面,还有易观瑕自己动手做出来的机关零件,各个都精巧好看。
她背过打坐的易观瑕,从一堆零碎的物件之中,扒拉出前些时日做的水车,还未完工,只做了一半。
她用余光盯着帷幕后面,一直留意着易观瑕的动静。
若过几日她要离开,这水车还是要早些做好。毕竟前世她劳民伤财治了那样多的水,对水车也颇有了解。如今她亲手做出来形状,也能省了工匠和晋朝的银两。
她再也不要看见,民不聊生而官员却美人在侧的世道。
椒图小心刻着模子,瞧见时辰差不多了,才将模子藏在那些物件之中,一眼瞧过去,并不打眼。
倒不是她不想带回去做,只是这一系列器物,可实在不好搜寻同样的。若是易观瑕发觉少了,必然要搜查一番。
若不然,他断然不会留絮果在这里守着。
她吐出来一口浊气,起身活动了筋骨,正要起身,目光停在远处的书架上,却是一顿。
先前放着《黄河内经》的地方,此时空出来一块,立在这个方位去看,刚好能够看见那书册后面是一堵墙,墙上刻着一朵莲花印记,虽已经模糊,但她却记得万分真切。
窗外天光晴朗,她思绪却飘向前世那一场雨中。
那时候她初登基不久,天下纷争频起,朝堂也人心惶惶。
易观瑕雨夜前来,引她前往琉璃学宫。
易观瑕撑伞的时候,总是不顾着自己,以至于到了琉璃宫,他自己肩头已经湿了透彻。
偏他面上寡淡,只垂眸盯着她,语调轻缓又疏离地同她说:若是陛下退无可退,便可来琉璃宫。
琉璃宫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小道。
那时候她轻狂,虽是畏惧易观瑕,却又忍不住恶意逗弄他。
她就贴在易观瑕的衣襟前,近到能够看清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大雨在她与他的伞下滚滚而落,她笑着说:“难道先生不是我最后的退路么?”
易观瑕看了她许久,那双素来平和幽静的眼眸,也因水汽氤氲起来。
她只觉着易观瑕呼吸颤了许多,又沉默了很久,才退了一步,立在大雨中为她撑着伞。
雨水淋湿了他那身暮紫色的长袍,打乱了他的玉簪,椒图已经记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她只记得,易观瑕那平和悲悯的目光,如大雨一样压在她的身上。
再后来.....
背后传来声音,易观瑕已经整理好形容,从帷幕里走了出来。
也仍旧是暮紫色的长袍,只是眉眼尚在士年,少了那些平和悲悯,只有清和幽雅。
他见椒图失神,到底也是一顿。
对上椒图那一双眼,他竟然诡异的,心口发堵。
说不出来缘由。
他微微拧眉:“殿下。”
椒图猛地回过神来,又释然一笑:“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瞧见她这样风轻云淡,易观瑕心里却没有好受多少,只觉着他射出了一箭,而弓弦却弹到了他的骨肉,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
椒图轻轻道:“先生,今日的题,我解了出来,可以回去了吗?”
易观瑕垂眼望去,题确实已经解出来了,但不太好,中规中矩。
但显然,藏拙对有些人而言,并不熟练。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同样目送椒图走入初夏的葱翠之中,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宛若无数午夜梦回之中,抓不住的幻觉。
他想,真是魔怔了。